(三)评议

(三)评议

13.一个木工首先得慎选木材,然后才能打成坚牢完美的木器;一个农夫首先得慎选种子,然后才能种出丰盛充实的庄稼;一个写作的人也不能例外,首先得留心慎选文中的材料。假使那个写作的是被内在力量逼迫着的,那么,倾吐而出的正是在喉的骨骾,这些该不要他去慎选,也不容他去。可是,屈原的《离骚》按说是在一种内在力量逼迫下做的,他却选用了若干香草、若干美人来做表现的媒材。他并不单喊“闷呀苦呀”,正因为那样做的效果将比选用这些媒材来做的要差得多。他用香草、用美人,而不用别的,这更是他成功的因素,同时可也正是他的慎选的结果。《离骚》如此,其他可知。至于习作的人,题目人命,文为题作,内在力量当然无从有起,连在喉的骨骾也没,慎选的功夫,自然更不可少了。

14.在填写第一回报告的时候,我对于写这个题目还有些把握,现在整理结果的几十点材料却真叫我目迷五色了,什么都好用,什么都舍不得。

15.这是不能割爱的毛病。自然有时是不知道怎样去割爱。习作的人或者不肯深思,抓起题目只就手头口头所有来浮泛地写,这固然不会有好的成果。能深思了,往往又越思索材料越多,藤牵蔓引,下笔不能自休,这同样是不会有好成果的。要既能深思,又能割爱,又能割爱得适当,内容方面的能事便算完全尽了。

16.这些已经足够说明这回评议的重要性。在进行评议之前,还有一点得先搅清楚:割爱是随着各个不同的观点或论点而有着不同的原则的。换句话说,一些材料适用于这个题目的这种做法,却未必适用于同一题目的另一种做法。我们不能贸贸然说一种材料对这题目适用不适用,除非我们的观点或论点已经确定。没有尺,不能量;没有固定的观点或论点,也无从决定取舍。倒不怕自定尺度、长短听便,怕的是没有。现在,我们还没有自定的尺度,要等到下次“选择主题”后才能够有,所以这回评议只是广泛的一般性的考量。我们要把已经收集到的材料逐一在心上掂一掂看,看它在何种情况之下对这个题目可以有用。

17.对于下次的“选择主题”,这也会有一种准备的作用的。

18.那么,让我先谈谈关于“人”的:

第一人称的口气,对于抒情文或身边杂事式的记叙文一定有帮助些。

“客观”同“第三人称”该没有什么区别。假使用“凉秋”这题目写一篇故事,最好用这种口气。或者写一篇关于天气及应时的服用、游观之类的叙述文,也用得着。

其他四种,都是特例。既可采用前类,也可采用后类。有两个人物以上的,纯粹采用后类无问题。如果把一个用作第一人称,其余自然便得兼采后类。要纯粹采用前类,也可能的。

19.地和时该有连带关系。如果地用“故乡”,当然没有理由来时用“此时”。假使竟然这样做,不是架空的违背真实,便是架空的凭借想象。

20.一般的说来,“凉秋”这题目,时用“傍晚”或“夜”,在表现上来得方便。诗文中颇多涉及“春昼”的,可少见“秋昼”,这番道理值得思索。这倒并不仅为了秋的特点在傍晚或夜最是显露,主要的还在选用这时间可给表现上添些方便罢了。同样,是关于“地”的。但看提出的“荒郊”“沦陷区”“僻路上”便知道全为求得一种方便于表现的荒凉的环境;至于“园中”“湖山旁”等等也还不是为了那种方便?

21.“晨、午、傍晚”,假使这样用一天来刻画凉秋的全貌,自然也可大展身手,不过,这怕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这种布局不免呆板。呆板的布局,虽也曾经许多人采用过,究竟对于一篇短文不大适合,一段写晨、一段写午、一段写晚,总显得机械、幼稚。

22.材料对于处理手法自然有很大的限制的甚至决定的作用,同一材料仍旧并非不能作种种的处理来避免机械、幼稚或其他的缺点。“战前、去年及今年”,并不板定一个时间阶段占据一个段落或一个文章部分;即使这样,只要在其他方面保有变化,也不一定便造成缺点。

23.“12月4日”自然是一种从特殊的经验里得来的材料,不过,无论是阳历或阴历的,总不该属于凉秋的范围。用它写起来怕难免要文不对题的。

24.关于“景”的材料,有很多是秋的特产,例如菊、丹枫、桂花、残荷、落叶、蟹、雁、秋虫、霜之类,用起来最能显示秋天的特点。像风、雨、月、星、水、阳、云,虽属四季全有,秋天的却别有一番光景。秋风秋雨的凄苦不用说,秋水的明净从被用来譬写明眸上可以想见,其余天象,都因秋空的澄洁而各极其皎爽疏朗之致。梧桐由于叶落知秋而被运用,芭蕉因为雨滴清凄而被涉及。

25.秋蝉、秋蝇、秋柳、秋草、榆树、藤萝,都好用来显示秋天生意的衰飒的。啼鸦、猫头鹰以及杜鹃,无非是取材于它们的鸣声凄厉了。采用夕阳,与“时”用傍晚一样,只是为了表现上的方便,一年的秋正好比例的相当于一日的傍晚。至于驴子,这该又是由于一种特别经验。

26.杜鹃,也该由于一种特殊的经验,不,恐怕是间接经验,而且不免有一些误会。杜鹃虽是一种声音动人的鸣禽,秋天却并不是它的善鸣的季节。孔子曾经劝人多读《诗经》,说最起码的好处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实,当作写作的一种预备知识,多识其名,依然无补于事,还得多多了解它们的习性与生活实况才行。《诗经》里的鸟兽草木之名真多,《楚辞》里的也不少,而且据查考都用得得当,我们真不能不惊讶于古代诗人的动植学知识的赅博。后代的作者,很少能多用鸟兽草木之名的,偶尔一用也不免陈陈相因,能开始采用一种新的尤其罕见。最初因为缺乏生活和知识无从创用,后来便逐渐失却创造欲念而不再想创用了。这正是中国文学作品内容上一种显著的退步。我们现在该有系统的正确的动植物学的知识了,可是能够适当运用的依然极少,看材料整理报告里没有创用的便可知道。摆脱不了惰性的支配是一种原因,而对于这类学科的漠视更是我们应该自觉地追悔的。

27.如此说来,杜鹃的引用,对于这个题目,虽然从鸣声凄厉这一点上不无用处,却是根本不合自然界实况的。记得从前在家看见祖父作诗时总要查查诗韵,有时也为了对仗或取材的缘故,查看附录。我也曾留心过那种附录,包罗的不全是典故,有的只单纯是一种文料,不过曾经古人使用过的罢了。我想,在那里天时门“秋”类下面该不会列举着“杜鹃”的。还有“松柏”也不会有在那里,按照“岁寒后凋”的说法,却会列在“冬”类下面。我虽不信任这种附录能给写作的人以什么积极的帮助,但这种消极的保险作用也算一种帮助吧。

28.这种书是从前人咏诗作赋时的法宝,十分被信赖的。这种书的共名叫做“类书”。有人常把词典一类的书也叫做“类书”,这实在不妥,因为类书只是“作文描写手册”之属,在编排上各以主题归“类”,在作用上则按主题以“类”提供文料,词典并不如此。例如在“秋”这一类下面,会列举着“清商”“金天”“惨淡”“砧声”“纨扇见捐”“燕如客”“蓼红”“虫语”“高风”……一类对于以秋为题的诗文用得着的词和语,以便“赋得秋”的执笔者随缘利用。真的,这种材料,只有“赋得”式的文章才用得着。流弊所极,一写春便是桃红、柳绿,一写别离便是南浦、长亭,完全不管自家眼前和文中境界。所以,依赖类书一定大有害于写作的练习。杜鹃,固然从自然界实况看来不合用,其实从眼前和文中境界上看又何尝合用。最能保险的还是你自己的直接经验,假使你确实在凉秋时节亲自听过杜鹃啼血的,人家还有什么好批评你用得不合?这一点选材态度的真实实在是写作的根本问题,根本不对,怎么写也好不成呢。我们不能为景设文,要能就题取境、就境取景。

29.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的,但看种种都市景色的被提出便可证明,只是往往不能彻底地实行罢了。

30.要能彻底实行也并不难,只要确求忠实于自己的经验便好。“蝇”是夏天的飞虫,可是有人用它来写冬日南窗之景说什么“痴蝇故故飞”“偶见负暄蝇”,都不失为佳句。只要是所写的境界里真有的景,你能确信而且能保证的,什么景物都用得,否则什么都用不得!

31.不过,有些材料,虽然是眼前真景,似乎却不宜入文。例如“补药鼓吹”,谁能否认这是目下孤岛上一宗鼎盛的应时生意,对于“地”用上海的文章,按说该极合用,可是把来入文,似乎总嫌有些俗而伤雅,不是?

32.我想,具有这样意见的人一定相当多。但是,我们研究一下看,所谓雅俗的标准是什么呢?归总一句:竟可以说是超现实为雅,反是为俗。明明的你也叫这里上海滩,我也叫这里上海滩,这是现实,却有人以为上海滩不如春申、黄歇浦来得雅,不宜入文,至少也得换用个沪滨或沪渎。这种雅是超现实不是?“补药鼓吹”的容易被认为不雅,正因为它是地道的现实。我们现在的看法该和这相反了,该确信只有忠于现实的才有真美。我们只该问真不真,不必问雅不雅,甚至于还要努力求俗。《史记》里说汉高祖为了报复嫂嫂当初不肯尽量供给他和一班游闲朋友的吃喝,用勺刮锅作声以示羹尽,便封他的侄儿做“戛羹侯”,含好古之幽情的人读到这“戛羹”二字必定以为雅极了,谁又想到在汉朝用这说法同现在说“刮皮”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中国的写作久已从创造的沦为模拟的了。我们用来学习用来鉴赏的范文多是那种雅文,耳濡目染的影响可真可怕呢!

33.把事和情当作文中材料来评价时也该遵循着这原则:只问真不真。

34.这当然。不过,还得补充一点:并且问用得着用不着。“斗蟋蟀”下面所附记的“急鸣为摩擦生热以御寒冷”这种说法是非科学的,即使确实,也只在一篇科学小品文里用得着,在普通记斗蟋蟀的文章里却用不着。

35.情更是如此。发抒那不真的情是无病呻吟,这种虚伪可笑,大家都懂的;用那用不着的情是无的放矢,其为浪费可惜也很显然。即拿“伤感”一项和其他有感伤意味的来说吧,像“孤雁失行”“堕叶”“衰柳”“怀古”“独客”“故国”等等总计起来,竟能多到四十“票”,骤然看去不免令人惊讶于青年们心理病态的严重。当此时期,虽不能说坐在这里的没有一个心怀感伤的人,可是总不信年轻人会这样的被感伤征服。我在这次事变里,单书籍一项就损失了几千册,祖父死了,父亲病了,家破了,感伤对我的袭击也仍然是十分短暂的,而且我已近哀乐中年了呢。谁是投“伤感票”的?自然自己诉说一下。

36.我是一个,老实说,不仅填表,即是在实际提笔作这个题目时,我也一定会抒写伤感的。可是我不能自承是一个感伤主义者,因为不作文时并不感伤,这是执笔者的二重人格吧,“为赋新词强说愁”,在这里是借用得着的。

37.这也难怪,“悲哉秋之为气”,何况我们读到的秋的文学又都是“断肠人在天涯”之类!与其说它不真,不如说它是无的放矢。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于“凉秋”这样一个题目?假使题目老实是“悲秋”呢,又怎么做?

(这回评议里,有一些关于琐细材料的商讨,因为无关全局,略而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