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夸大
夸大也是一种虚伪的心理,但是虚伪与夸大的性质却有点不同,它们的社会来源也不一样。虚伪是社会不平的现象产生出来的,夸大则由于主观的或客观之文化程度太低或智识太浅,眼光太狭有以致之。譬如,胡适吧。他的实验主义的方法论及一切的著作,虽然适逢其会,应了中国新兴工业即新兴资本主义社会的需要,而它的内容,实在浅薄得很。但是中国的文化落后,学术界太幼稚,也就和唱戏一样,好久没有好戏了,忽然来了一个差强人意的角色,便博得全场人喝彩,“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于是大家就捧起场来,差不多什么戏儿,非他不可,只要他一出台,便一起叫“好”。这本来是群众无意识的心理的浪潮,本来只有一分好,它要看你到十分;本来只有某一部分好,它要把你当全体。这么一来,久而久之,在台上的人也就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难能可贵了;不自觉地便养成他一种夸大的心理,你若不信,请听胡适说吧:
西滢先生批评我的作品,单取我的《文存》,不取我的《哲学史》。西滢究竟是一个文人;以文章论,《文存》自然远胜于《哲学史》。但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
(《胡适文存》三集,212页)
我们若是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对于中国思想界,在某种限度与一定的时间内,影响是很大的,这是一个事实;若是说,以后治哲学史的人,自然要光顾到它,参考到它,并且是从“五四运动”以后15年中一部重要的参考书,这也是近乎情理的话,但是,若果说:“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那就是夸大了。假使胡适不能把最近的中国思想界中用另一方——辩证法对于他的《哲学史》的批评,给它一个满意的答复,那就对不起,他的“夸大狂”的诊断便要被宣告为“缺席裁判”了。但是犯这种夸大的毛病的,也不仅胡适一派,还有自称革命派的学者,也有许多人犯了这种毛病。第一个是郭沫若,他的《中国古代社会史研究》,我们在这里不能批评,但他下面的一段文字,实在有点“夸大”,或许这种“夸大”的程度,还可以说是很厉害。他说:
本书的性质可以说就是恩格斯的《家族、私产、国家的起源》的续编。
研究的方法便是以他为向导,而于他所知道了的美洲的红种人,欧洲的古代希腊、罗马之外,提供出来了他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国的古代。
恩格斯的著书中国近来已有翻译,这于本书的了解上,乃至在国故的了解上,都是有莫大的帮助。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序》)
郭君在主观上或许也是要把他的这本书作为“恩格斯的《家族、私产、国家的起源》的续编”,然而结果却完全失败;在主观上或许是“提供了恩格斯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国的材料”,然而这些材料不是颠倒错乱,就是完全靠不住,结果也只有失败。(注一)郭君的文字全部都代表他的性格,我每读他的著作总觉得它的字里行间伏着一种夸大的成分!这是一。
另外我们还有一个伟大的革命理论家(看他的口气,也许就是我们的唯一的革命理论家),他的伟大而正确的“革命理论”的程度,在他的主观上或许比郭沫若君更要高明,然而他的“夸大”也就和他自以为正确,自以为革命的程度一样高。孙君做了一部书,名叫《怎样干》,他在这本书的序言上这样说!
此书的写成,虽止两三月,而书中的意见和主张,则不是此两三月的结果,乃是我十余年的研究和经验,积累的结果。此种意见和主张,不是我的创造,不是我的发明,乃完全是正确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布尔希维克主义的意见和主张,不过由著者十余年的研究和经验,证明其正确性罢了。(圈点是我加的。灵皋)
既然是“正确的……主义”,又是“完全”的,那当然又是一个百分之百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他这种夸大可以说,与郭沫若是“二难并美”!我们不要看别的,只要看他给某中委的信,就可以知道我们这位大革命理论家的真面目了:
自满洲事件发生之日,我即认定中国无产阶级——红军亦在内——应暂时放轻国内的阶级斗争,——此系表面的,实际上是更进一步的阶级斗争,——竭全力于反日帝国主义的运动……
(孙倬章《怎样干》附录)
我们真是浅见,到今天才看见我们中国的“暂时放轻国内的阶级斗争,……竭全力于反日帝国主义的运动”,就是说,把民族斗争与阶级斗争分开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家!到今天才看见在“表面上”“暂时放轻国内的阶级斗争”掉花枪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中国式的革命理论家……但不知“暂时”暂到什么地步?“放轻”又轻到什么地步?实在说来,这样把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即反帝战争分成两段的所谓“正确的革命理论家”,也只有孙倬章君才当得起!严格地批评,这不仅是“夸大”而是犯有严重的大战时代第二国际的错误,不是,罪过!夸大的人是以下两种事实形成的,即欺世盗名的心理和“无知”,或浅薄。
(注一)郭沫若说“墨子的思想和春秋战国时代的革命思想家”反对,就是说,他的思想反动,是“反革命派”是“非辩证法的”。墨子的思想是否反动,是否是反革命,这要从当时的社会分析周秦诸子之阶级的关系做起,是一个问题,而墨子的思想是否包孕着辩证法是另一问题。因为在古代,辩证法的思想,不必是创自那时的革命思想家。例如辩证法的始祖海拉克励特,他本是当时一个贵族,因阶级的代表反对当时商业资本的统治,遂发生辩证法的思想。又如海格尔,从他的政治学说,法律学说看来,他实在反动的,所以恩格斯称他为“法利赛人”,然而这却不妨碍他是唯心论的辩证法的“大成至圣”!由此一端,郭氏之误用唯物史观与辩证法亦可见一斑。至于郭氏之胎息摩尔根与恩格斯的方法亦有不少的错误,读者可参观《读书杂志》第二卷第二、三期合刊李季的《对于中国社会史论战的贡献与批评》60页以后各页,杜畏之的《古代中国研究批判引论》8页以下各页。
做文章是免不了错误的,我们这里所反对的是文字的“夸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