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情感
喜怒哀乐爱恶欲之动于中者,必形诸外,所谓形诸外者有数端:或见之于言语,或播之于声音,或形之于相貌,或发之为文字。所以情感为文字的动力之一,断没有无动于中而见于外的文字;即勉强为文,语不由衷,则文字亦断乎没有生气。我们任取一种文字:戏曲也罢,小说也罢,诗歌也罢,散文也罢,必有丰富的情感做它的酵母,这种文字的内容才有浓厚的趣味和深切的意义。茅盾先生下面一段话很有意思:
……更想到志摩在《猛虎集》序文中所反复自悼的“诗情枯窘”了。记得前年秋天在上海遇见他时,他也有同样的悲感——虽然他说话的态度永远是兴高采烈而且诙谐。那时我曾经这么发问:“你推求过你这近年来诗思枯窘的原因么?”他耸耸肩膀微笑。过了一会儿,他吐露这样的意思:诗题尽有,但不知怎地,猛烈的诗情不能在他胸中燃烧。现在,经过了火与血的上海一·二八,假使徐志摩尚在,不知他还依旧感到诗情枯窘不?
可惜徐志摩死了,没有回答这一问题;但假使徐君还在,他也不过仍然是“耸耸肩膀”,纵不“微笑”,亦不过微叹而已;他仍然只有说是:“诗题尽有,但不知怎地,猛烈的诗情不能在他胸中燃烧。”为什么呢?这又要谈到社会问题、阶级问题了。“诗非穷愁不能工”这句老话,实在是有深远的意思的,就是说,一个诗人必须他有热烈的情绪或丰富的情感,才能作出好诗来,不但诗人是如此,其他任何一种文人,作任何一种文字,若果没有热烈的情绪在里面鼓动,也是不会算得好文人,因为他不会做得好文章,司马迁说得对: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家;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有所郁结,不能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必须“有所郁结,不能通其道”,然后用文字来发泄他的“郁结”,这种文字的内容,自然具有丰富的情感。世上有两种人不会有热烈的情绪或丰富的情感。
一种是没落阶级的人。他们从席丰履厚、饮酒食肉的压迫阶级的生活中,被人(被压迫阶级)打翻了出来,他们完全是从个人的身家性命或少数人的幸福出发,而且积久的有闲阶级的安坐而食、不劳而获的生活,已经把他们的战斗的精神消灭了。他们既不站在最大多数民众的立场,自然不会鼓起他们斗争的精神,自然也就不会燃烧起热烈的火焰在他的心中,那他们只有逃亡、没落、沉沦,纵有情绪,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奄奄欲毙的悲哀,所以十月革命这一狂风骤雨,打倒了世界许多文坛,尤其是旧俄的文人,除了少数变成它的同路人以外,其余的都逃到巴黎、伦敦、柏林过他们的日暮穷途。他们的阶级死灭了,他们的创造生命与之偕亡了,他们除了时时发出一种可怜而可耻的对苏俄的诅咒诬蔑外,并不会有什么美丽的或是悲歌慷慨的作品,唱给我们大多数的人类听了,他们永远不能了!
一种是没出息的已经取得政权的阶级。殖民地的资产阶级就是这一类的。当他们还完全是被压迫阶级时,他们多少还可歌唱几句,做得一点有生命的文字,一旦爬上了权力阶级,那他的诗人就马上没有歌唱的能力了,他的文人也就马上失了他的创作的天才了,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原因很简单:他们变成了统治阶级,虽然还有外来的势力压迫在头上,然而他至少可以做“小朝廷”,可以做“经纪人”,可以与帝国主义平分政权,至少可以瓜分一点政权,他们满足了,他们高枕无忧了,他们脑满肠肥了,他们的斗争的精神随着他的“满足”消逝了,他们的“热烈”的情感也随着他的满脑肥肠葬送了!任它什么烈“火”也再燃烧不着他胸中的余烬的灰焰了!任它什么热“血”,再也鼓动不起他心田中的愤怒的波澜了!徐志摩是这样,和徐志摩一类的人也都是这样。有些人(他们之中)虽然极力在挣扎,像那种“大亚细亚主义者”的《黄人之血》,它“神往成吉思汗的帝星”,歌颂“猛虎拔都把人当猪”,希望“亚细亚的勇士张开血口,一把烈火烧净莫斯科”(参看胡秋原《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批评》)的大开倒车的妄念,在它的酒酣耳热的词句里面,所余的只是末路的空虚,极其可怜的空虚,并且是它的触须已经触到它的阶级没落之运命的悲哀与无聊的空虚,只可说,它没有情绪,没有热烈的情绪,没有富丰的情感!
我们所说的情感,并不一定专限在文学(诗歌、戏曲、小说)范围内,在其他一切散文,一切应用文字中都应有情感的存在。这种情感并不一定是由富于煽动,富于刺激性的词句表现出来的。它也就和夔门以上的江水一样:忽而清流急湍,波澜壮阔,人人望得见的,固然是江流;忽而重山叠嶂,树木阴翳,波光中断,奔流暗渡的也是一样的江流。火山喷出来的固然是火,它那蕴藏在地心,终有爆发之一日的也是火。剑拔弩张,椎心泣血固然是情感,因物起兴,触景兴怀,也是一样的情感。有时蕴而未吐,或含譬而喻的情感,比爽爽快快表暴出来的情感,更深切,更痛心,更刺骨,更不可一朝忍。如莫泊桑的《杀父母的儿子》与《马丹拔蒂士特》,高尔基的《他的情人》和柴霍甫的《侯爵夫人》一类的写实作品所蕴藏的悲哀、愤怒、痛苦、呻吟、辱骂和斥责,更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在现在的情况之下,我们的喉咙被人一把扼住的时候,我们只能用这种无声之泣,无泪之血来做我们对于人类的呼声,来做我们对于人类的控诉。这种控诉和呼声是大多数民众的迫切不可言喻的心情。固然,在将来,表现于文字的情感不是这样,然而在现在的阶级社会中,这种的情感却是文字上,尤其是文学作品所不可缺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