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实
文字第二要素是事实,但是下面一段故事:
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
只是一种笑话,不是事实。事实总归是事实,但是这里却也应得有下面两种区别:
1.科学论文中的事实。无论是社会科学也罢,自然科学也罢,无论是理论的文字也罢,叙述文字也罢,它必须根据千真万确的事实。达尔文根据他的数年考察生物界演变的事实,得出生物进化的结论,笔之于书,就成了他的《物种原始》的划时代的名著;摩尔根根据他多年在未开化民族中的考察及考古学、地质学等多年发见的事实,发表他的极伟大的著作《古代社会》;马克思根据他多年研究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之经济的运动法则,即根据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之经济运动的事实所抽绎出来的法则,发表他震古烁今、光照百世的著作——《资本论》。又如,牛顿、凯卜列、法拉第、富兰克令、爱迪生、潘加赉、爱因斯坦,其所发表的著述、论文莫不是根据自然界的事实的研究和对于自然界各种现象的观察而得的结果。我们就拿爱因斯坦来说吧,爱氏的相对论,本是一种理论的物理学,然而他的学说之成立,完全由他对于物理界所观察的事实为依归,譬如:他主张空间是弯曲的、有限的,光线一直发出去,可以兜一大圈子走回来。……
可是现在爱因斯坦氏已放弃他的弯曲空间的观念了。据爱氏的意见,空间大概是无限的、三度的,光线一直发出去不会回来,和历来科学家所假设者相同。不过此种观念的变动对于相对论的真实性还是毫无影响。爱氏所以放弃他的弯曲空间观念,有几种原因:
第一,由威尔逊山天文台观测的结果,远处星云的光带向红端移动,星云越远,移动越大,这便是证明宇宙刻刻在膨胀,膨胀的速率,异常惊人,每秒钟有十五万英里!爱氏从前以为空间是有定限的。所以他为完成其学说,假定空间是弯曲的,至于这膨胀空间,他却绝未想到。
第二,德国苟庭根大学海克门博士已经证明膨胀的空间可以有物质在内,而且仍为欧几里得式。由此假设,爱氏遂放弃他的弯曲空间的主张。……(《爱因斯坦氏放弃弯曲空间》,此文载在5月7日美国的Literary Digest,译文录自6月28日《申报》)
若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我们敢断定爱氏此后所发表的文字必然要根据空间无限的事实。我们再看列宁的文章。他的文章的作风,朴实无华,毫无一点矜持雕琢痕迹,然而它的感人力量,却是非常之大,这是因为:
(a)他的文章中的一句一字都是有千锤百炼的事实做骨子,既然是事实,所以用不着肤词滥调。
(b)他彻底地了解国际间的极复杂的关系,俄国内各阶级间的比重与工农群众的急切要求,所以他所举的事实乃是从社会的最复杂、最隐秘、最深奥,同时又是极普遍的社会现象。
所以他说:
马克思主义者当做现状之分析的时候,不应该从可能出发,而应该从现实出发。(Briefe uber Taktik)
从“可能”出发去分析现状,就不免陷于幻想,那他的策略也就必然偏于主观;从“现实”出发,则分析现状的结果,必可得到切乎实际的正确的策略。所以事实一层在讨论政治问题,革命问题的文字上,意义尤为重要。
2.文学上的事实与上述的社会科学与政治科学的事实,稍微有点不同。第一,历史小说的事实。这是根据历史上有名的史实,加以敷衍,如《三国演义》的刘备、孙权、曹操及关云长、张飞、周瑜、鲁肃、诸葛亮等人,历史上实有其人,魏、蜀、吴的相争也是事实,但是其间人物穿插,情节交错,全由作者的历史的知识与构想能力以及他对于当时社会之客观的社会关系,均为构成这种小说的条件。又如《水浒传》,也是这样。《水浒传》中的宋江等36人也是载在历史的,宋江等聚众造反也是历史的事实,然而豹头林冲怎样在山寨火拼,梁山泊好汉怎样在江州劫法场,武松怎样打虎,怎样杀嫂,那也全是由作者研究历史,观察当时社会的阶级关系的结果。武松虽不必有其人,西门庆虽不必有其人,然而当时社会必常有此种现象,是可以断言的;蔡知府之要斩宋江,与梁山泊好汉之劫救宋江等,虽不必实有其事,然而当时的统治阶级的压迫农民与夫农民群众因乡村流氓无产阶级的领导,大起反抗,杀官劫库,与统治阶级的军队作战,必是常见的事实。又如,大仲马的《侠隐记》,所谓德拉费伯爵、达特安等虽不必实有其人,然而它叙述路易十四朝之史实与夫当时与英国之关系——战争、外交、宫廷、红衣主教等等,却是有它的历史来源,便应承认他的叙述有历史文学上的价值。因为它“没有时代错误”。至于《红楼梦》《西线无战事》,鲁迅的《阿Q正传》等类的文学作品,它的作者或即是书中之主角,不然,也是亲见亲闻的,所以它所描写的事实是逼真的,都是作者当时社会之全部的或一部的反映,自然不成问题。又如《西游记》一类的理想小说,云来雾去,海阔天空,好像谈不到什么事实,然而不管怎样,它总脱离不了作者当日所生存的社会之生活的反映。玉帝天宫虽然是琼楼玉宇,异草奇花,然而他们在那里养尊处优,一事不做,全赖四方供给,俨然一人间的剥削阶级;孙悟空虽然有偌大本领,只因为他的出身微贱,来自被压迫阶级,那就被上天一班贵族视为禽兽,视为奴隶不能与他们等量齐视,不能与他们同格升进,等待老孙起来反抗,大闹天宫,天兵大败,玉帝宫廷,惊惶失措,才来与老孙妥协,对他齐天大圣,欲以功名牢笼他。凡此等等,皆是一股人间烟火气,也可作为寓言小说之一种事实。
还有一种文学,专以阿谀取容,欺世盗名,易黑为白,指鹿为马,替统治阶级辩护,古今中外,比比皆是。现在这类文字中国也不少,或则比西方的来得更赤裸裸的,那我们最客气,也只有请它到字纸篓儿里去,我且引陶行知先生的《字纸篓里的颂词》做个结论吧,他说:
中国无是非。世界无是非。如果有是非:便是强者是,弱者非;富者是,穷者非;胜者是,败者非;走运者是,倒霉者非。该说公道话的人不说公道话而说敷衍话,则是变为非,非反为是,而是非消灭了。
国民会议开幕时,蔡孑民先生写了一篇四言颂词,里面有两句是:“济济一堂,农工商士。”(注)我们按图索骥,会场里找不出一个靠自己种田吃饭的真农人,也找不出一个靠自己做工吃饭的真工人。该说公平话的蔡先生是和甘地先生敷衍法国人一样的令人失望。
假使五十年或一百年之后,有位小胡适,爱做考据工夫,误以德高望重的蔡先生的亲笔颂词作证据,岂不要弄假成真,变非为是?
到底是非也不易埋没。字纸篓里有时会跑出史料来。下面便是当时报章登不出来,火炉里幸而没有烧完的一篇文字,现给发表一下,谁是谁非,听读者自判吧。
孙公遗教:天下为公。国民会议,乐与谁同?
吾观代表:士商亨通。农不像农,工不像工。
农工皆士:士亦农工。公仆当国,僭主人翁。
国之大本,忍付东风。异己信徒,亡命西东。
青青年少,伐若枯松。民入地狱,自造天宫。
口谈革命,主义失踪。己不受训,训人谁从?
中山有灵,泪洒群雄。蔡子长者,后学所宗。
恕持异议,言出由衷。愿公登高,发聩振聋。
念头转处,画蛇成龙。云霓在望,草木重荣。
漫漫长夜,浩浩长空。亦孔之忧,吾望无穷。
(小注)全文登载在二十年五月五日《时事新报》上,兹转载于下:
庆祝国议蔡元培亲颂词
新会任务 解决国是 遗教谆谆 瞬逾六祀
今幸统一 训政开始 时会既成 召集于此
济济一堂 农工商士 消弭众歧 指示正轨
力谋建设 公宏民祉 制定约法 以张民纪
讨论问题 得其神髓 主义实现 辉煌国史
使命不辱 上慰总理 宪政可期 兆民咸喜
据陶行知先生的意思,是说蔡孑民不说公道话,颂词所颂,都非事实,因为变是为非,反非为是。那是绝对的正确。然而陶先生所认为“字纸篓里”“跑出来的史料”的一篇四言词,是对蔡孑民这位“德高望重”的人陈述他的希望的。里面也有些似是而非的话,然而它仍然顶着那顶玄学鬼骗人的白帽子,把封建时代的乌托邦的理想,来做我们20世纪的反帝国主义、反军阀、反帝国主义走狗,和资产阶级斗争的中国人的金科玉律,那岂不是如郑板桥所说的“起手便走错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此文稍微严格地说来,也只有仍然请它到字纸篓去,爽快一点,把它送到火炉里净化一下更好。至于陶先生对于蔡孑民的“济济一堂,农工商士”的反诘的理由:“会场里找不出一个靠自己种田吃饭的真农人,也找不出一个靠自己做工吃饭的真工人”,这完全是形式逻辑。我们就不这样提出问题,我们应该问:
1.这个国民会议的本身是不是由“靠自己种田吃饭的真农人”和“靠自己做工吃饭的真工人”选举出来的(由无条件的普通选举出来)?
2.这些所谓国民会议代表有几个是能真正站在工农大众的利益上发表意见的?
3.这个会议背后是靠着“靠自己种田吃饭的真农人”和“靠着自己做工吃饭的真工人”做保障或受他们的严格的监督呢?抑或另有一种特殊势力牵着线在那儿玩猴人戏呢?
我们青年每逢作文下笔时,自己应该严格地问一问:
这是“事实”么?
我们青年每逢读人的文章时,也应该严格地问一问:
这是“事实”么?
“事实”还是事实,因为它不是空口说白话,它是要有铁一般的“证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