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文言的翻译

(七)文言的翻译

原文:

年年都有个秋。处处都有个秋。在乱离的人们心上,据说,也个个都有个秋。

(1)第一、第二两句,译稿里有下列几种可取的式样:

一 A.“年年秋光,处处秋色。”

B.“年年秋色,在在秋容。”

C.“秋风年年,秋色处处。”

二 D.“年年有秋,处处有秋。”

E.“岁岁有秋,处处逢秋。”

三 F.“岁各有秋,地各有秋。”

四 G.“夫秋,年年皆有,处处皆有。”

五 H.“夫秋者,年年处处皆有之。”

I.“秋之为节,岁岁有之,处处有之。”

六 J.“岁有四季,秋居其一,年年如是,处处如是。”

七 K.“何岁无秋,何处无秋。”

(2)假使采取意译法,J句最有平实的好处。但是,为了作一种技术的强制练习,我们要尽可能地采取直译法。

(3)其余六类,都可算是直译的。第四、第五两类,把“秋”字提前到句首,相当机警;惟G句不用“之”字不如I句。第二类比第三类更是纯粹的直译,不过“有秋”有时是有收成的意思。第一类,修饰得最好,锻炼得最精;C句比较其余两句因为倒装更显得新颖。第七类用反问口气译述,用作起句,也有特殊效果。

(4)原文第三句和第一、第二两句,在增加成分之外依然是一套排比的句子。在直译时,这种形式上的意匠经营还得被保全。因此,

J句下接:“离人心上,亦复如是。”

K句下接:“乱离之人,其心亦何尝无秋意在焉。”

F句下接:“离人心上,亦各有秋。”

I句下接:“乱离之人,亦人人有之。”

这些苦心不容抹杀。不过,第一类各句,却未见有能以排比句接下去的。这可用“秋感”“秋心”之类相当于“秋光”“秋色”来从事排比,只是句子的炼制较难,尤其是与C句能构成排比的。或者这样:

“年年秋色,处处秋光,而遭时乱离,又人人有秋感。”

(5)为了排比上更见一致,本可以把上两句也各加上一个“有”字,只是句子本身不免减色。“人人”句又无法省掉那“有”字。再要求精,只有把“秋感”换成“秋士”,古来本有“春女多思,秋士多悲”的话头。那么,“有”字就可省了。

(6)文言文里,平仄的作用较须注意,例如刚才采用的是AB混合句。倘用A句便较拗口,这可以从两方面说明:①“年年秋光”是平平平平,两个二音步同为平音步,不如平平平仄中的两个二音步,一平一仄来得调和;②第一逗平声住脚(光),第二逗仄声住脚(色),第三逗平声住脚(离),第四逗仄声住脚(士),平仄平仄,也不如仄(色)平(光)平(离)仄(士)的好。

(7)用反问口气作起句,真有特殊效果,试来比较:

“年年秋色,在在秋光,而遭时乱离,又人人秋士。”

“何岁无秋色,何处无秋声,而遭时乱离,更何人无秋感。”

(8)五言句在散文里少用,大可参考“月何秋而不明”的办法,逐句加上“而”字,而把原有“而”字删去,声调上似乎较胜。

(9)“秋士”用得很巧,所含意象也极丰富,这种炼用法,晚明小品里最擅长。不过,倘使用反问口气构句,说“何人而非秋士”,就不如说“何人而无秋感”,把“无”字重复起来了。

(10)“色”和“光”或者“色”和“声”的对举,都不免有问题,“何岁”句干脆说“秋季”,“何在”句还用“秋光”。

何岁而无秋季,何在而无秋光,遭时乱离,更何人而无秋感。

原文:

现在是秋天了。“此时此地”,对于我们,秋的氛围该不比“塞外草衰”“胡笳互动”的光景来得轻松吧。这里虽不是塞外,我们该不会不忍受那种荒凉和悲凉的。

(1)这两句因为关联的密切,译稿里颇有上下句地位互易或交错的。

一 A.“丁兹际会,虽非置身朔漠,所感威胁,视诸‘塞外草衰,胡笳互动’之氛围实未少减。”

B.“时云秋矣,地域虽非塞外,然此情此景,当与草衰、笳动之氛围不相上下焉。”

二 C.“值此时居此地,秋之氛围,咄咄逼人,当不减于塞外草衰、胡笳互动,空间虽殊,景色如一。”

D.“此时此地,秋之威胁吾人者,亦何尝轻于塞外草衰、胡笳互动,地之南北,何隔于心?”

E.“斯地斯时,秋氛肃杀,虽不若塞外草衰、胡笳互动,然环境所迫,不禁有异地同情之慨。”

第二类上下句位置未经移易。B句的移动不妥当,因为不先引李陵文中原句则塞外之说凭空而来,不免突兀。改易处也有问题:不全引李陵文中原句,单说“草衰笳动”,会令读者摸不着头脑的。

(2)原文说的是“应该有”,这里除B句、C句各有一个“当”字表示此意外,其余都没有。

(3)这些译句,又显然把原文“时、地、我们”鼎立着承应上文“年年,处处,人人”的惨淡经营一笔勾销了。这很可惜。而且像A句,又把句主从“秋”移转给“我们”。要尽量地从事直译。

(4)不妨说“此时此地,更兼我辈”,此时此地本是文言的成分。

(5)要说“此地此时”才顺口,因为下句“辈”字是仄声。

(6)“丁兹际会”可以兼括时地两项,似乎比“此时此地”更精炼些。从它找一个对偶,大可用“又属流亡”来代表我们。合起来也好承应得上文。

(7)“围氛”在这里本不妨用,但不如说“秋氛”,意思也很明确。再把C句里引用的形容“逼人”的“咄咄”转移得来形容“秋氛”,意味更隽妙。

(8)抽取精华,不妨写作这样:“咄咄秋氛,视诸所谓‘塞外草衰,胡笳互动’者当不少减。地非朔漠,情则同也”。

(9)“咄咄秋氛”下,加个“怆怀惨目”,较为有劲。

(10)这里没有说“视之于”的必要,没有说“把它同……比较”的必要,但是“视”字下不能没有一个“虚字”作“衬字”,还是用一个“夫”字吧。

丁兹际会,又属流亡,咄咄秋氛,怆怀惨目,视夫所谓“塞外草衰,胡笳互动”者,当不少减。地非朔漠,情则同也。

(11)把“现在是秋天了”译出来的只有B句,照这段译文,“时云秋矣”的话大可省略不说了。

原文:

自然,例外的也有些幸福的人们。他们又一年一次的“人在清凉国”里。“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该是他们的感觉。他们该分享著古代诗人歌颂过的秋的声、色。

(1)这些本是各别独立的四个句子,译稿里把第一、第二两句合组起来的不用说,也有把引有宋词的部分联络起来的,也有把第三句、第四句纠缠起来的,其实都非必要。无可采取的,还是一概不录。

A.“然亦有少数幸运之辈,依旧‘人在清凉国’中。……”

B.“然例外者实亦有之。……”

C.“事固有例外者,幸运儿又获享清凉福矣。……”

D.“然以此为乐者固大有人在。度‘清凉国’之生涯,尝‘凉初透’之滋味。李杜之所吟咏,苏黄之所放歌,后人皆坐享之。”

E.“至若幸福儿,……”

(2)“例外”也不必袭用了,像“自然”一样。

(3)“以转为接”的方法,并不是只有“然”词可用,C句、E句都不曾用,也转过来了。E句用“至若”,大可注意,这是古人惯用的,尤其以敷陈为能事的“赋”里用得更多,像《恨赋》里“至如秦帝按剑……若乃赵王既虏,……至于李君降北,……若夫明妃去时……至乃敬通既抵,……及夫中散下狱,……或有孤臣危涕,……”通篇用这种说法来连贯。说“至若世之幸运儿”“幸福儿”不现成。

(4)这里最好把“明引”改成“暗引”。李清照句,可以改作“玉枕纱橱,夜凉初透”,比较在散文的格调上调和一些。苏句五言的,也宜乎改作“置身清凉之国”。

(5)“古代诗人”,用李、杜、苏、黄来代表原很好。用“所吟咏”“所放歌”来译“歌颂过的秋的声色”也适宜。把原句的宾语部分调移到句首,也是合于文言习惯的。只是上文引用的词句,虽有苏的,却没有黄的,虽有李的,这李却不是那李,更没有杜的。干脆还是说“古诗人之所歌颂者”。

(6)“置身清凉之国”上面要加“应复”二字才合原文的语气。

(7)“古诗人之所歌颂者”里的“者”字可给省掉。下面接“皆得从而分享”。

(8)“玉枕”句下还得有一个承接句子。

至若世之幸运儿,应复一年一度置身清凉之国。玉枕纱橱,夜凉初透,乐固无艺。古诗人之所歌颂,皆得从而分享。

原文:

那种种,可惜我们只把来保留在回忆里了。

(1)译稿里,大多把“那种种”略而不译,只利用上面“古代诗人所歌颂”一类说法的上句了。至于照译的:

A.“噫,此情此景,吾人仅可于回忆中得之。”

B.“然此种种,仅供吾人留于回溯中而已。”

C.“惜乎此情此景,吾人只能得之忆境而已。”

D.“其于吾辈,惟能存诸梦忆耳。”

E.“若此者,惜吾人惟有回忆之耳。”

F.“上言诸项,……”

(2)F式太不“文”。D式最简,只用一个“其”字。“那”字总给译作“此”字,这是一个有趣而值得注意的现象。译作“彼”便不自然。

(3)“种种”的说法,可保留,不过B句的“然”词却不须用,换成一个“凡”字吧。

(4)在这里,叹词的“噫”,竟似乎不可少,有了它,上下文的勾连显得自然多了。

(5)译原文“保留”一词的都未尽妥,或者选用“付”字。“回忆”给译作“梦忆”,极好。

(6)添一个“今”字在“付”字的前面,才与原意相合。

噫,凡斯种种,吾侪今惟付诸梦忆而已。

原文:

现在,南京路旁减价旗子上已经标明了“秋季”字样,空气却还是繁华和狂热。草色笳声之类仿佛在这“孤岛”之外。

(1)这一段很难译,因为所写是前人文字中从未有过之境,着笔时无可依傍。关于这两句的,姑看译稿:

A.“今也,南京路上之市招虽已标示秋季,而气象依然狂热繁华。……”

B.“……而气候则仍极狂热,全无清凉之意。……”

C.“迩来秋意已现于南京路旁贱价旗帜之上矣,顾繁华狂热之空气仍如故焉。至荒凉草色之类,仿佛在此孤岛之外。”

D.“南京路畔,减价旗帜已表明‘秋季’,繁华依然,热狂如昔。荒烟凄草,类皆远在孤岛之外。”

E.“今日上海之繁嚣狂热,殆不类秋之既至。偶行南京路畔,市招飘扬,车马杂沓。……若不知笳声草色之萧瑟者。”

(2)E式很流利。近似林琴南所译说部中语,但惜已属意译。

(3)先看单词的译法:“减价旗子”作“市招”、作“减价旗帜”,都没有问题。C句所用“贱价”,不合。这类东西,前人似乎又叫它做“帘”,如酒帘、杏帘,原说酒店的“酒望子”,假使把它同“市”字连用,倒也新鲜别致。“繁华”可以袭用。“狂热”倒作“热狂”,也不错。“空气”作“气象”还可,作“气候”便只和狂热有关,与繁华无涉了。“‘秋季’字样”改译“秋意”,不如“‘秋色’字样”,也可以说是一种色。

(4)D式里的“荒烟”句本身很好。只是“荒烟”不但在原文里没有根据,即在事实上也没有增入的根据,以辞害志,最要不得。还有,“类皆”的“类”,不知译者是不是用它来译“仿佛”、解作“类似”的意思?这个“类”字,实在译的倒是“之类”的“类”,白话里本在上半句尾上的,文言里却到了下半句头上了,这个对照是很有趣的。

(5)“草色笳声”可用,“之类”却宜给省去。

(6)原文有“现在”,不错,该译作“今也”“迩来”。这里在上段末句“吾侪今惟付诸梦忆而已”里已经安置着“今”字了,紧接写来,便不须重复地用。

市帘秋色,固已招展于南京路头,而热狂繁华,依然似昔。草色笳声,犹若远在“孤岛”外。

原文:

没有蟋蟀在凄凄地叫。也看不到落叶,只有汽油味阵头风里飘旋著的许多车票。

(1)这两句,译稿里大多把来捉成对儿:

A.“无秋虫之聒耳,无落叶之惊心。”

B.“不闻凄凉之虫唱,不见纷飘之落叶。”

C.“寒蛩绝响,落叶潜踪。”

这种处理不失为一种适当的。文言里的句子,一般说来,不会像白话里的一样的“散”,尤其这种文言小品,意匠的结果往往使它形成相当的“整”。对偶自然也是化散为整的一种方法。

(2)“车票”之说,只好割爱。

(3)可用另一办法来杂糅写景,例如说:“寒蛩绝响,聒耳有声”。下面一句也得对上才好。

寒蛩绝响,聒耳有声。落叶潜踪,惊心此景。

原文:

玻璃窗边拘囚著失了生意的菊花。灯光使人眩惑,妖艳的霓虹替代了幽静的月亮。

(1)这两句确难译,好的译稿,几乎没有,掇拾一二如下:

A.“窗前黄花,生意尽失。灯光点点,使人目眩;霓虹更光夺素月矣。”

B.“……霓虹代玉兔而兴。”

C.“霓虹照耀,举头无月,【市声喧阗,不闻虫唱】。”

D.“花疲叶萎,金菊被囚。……”

(2)“窗前”的意象极不鲜明。“点点”显得渺小。“金菊”,用“金”代“黄”虽也有例可援,这里却不合用。用“玉兔”做月亮的代字,这是忘却《人间词话》告诫过的了:“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犹且“惜以桂华二字代月”,我们不必再蹈人家的覆辙。“素月”的“素”字很好,只嫌单弱。

(3)细按原文,蟋蟀、落叶、菊花,三种生物的称述应当属于一组。译文里已经把蟋蟀、落叶捉成了对儿,菊花便落了单。要揪上它们变成三角对,也嫌呆板,还是用一种似对非对的状态做一种若即若离吧:“黄花列肆,入眼作可怜态矣”。

(4)“拘囚”的意思也得给译了出来,只是直译总觉难妥,仿那用“李、杜、苏、黄”译“诗人”的法子用“缧绁髡钳”来译吧。

(5)“秋菊有佳色”,宜用“佳色凋都尽”替代“入眼”句。

(6)下句似乎要“散”一点了,再“整”下去便有些不妥。

黄花列肆,缧绁髡钳,佳色凋都尽矣。华灯万炬,中人欲狂;素魄清辉,见夺于霓虹之异彩。

原文:

车的行列在行进,人的行列在行进,永远像夏天的苍蝇那么忙乱。烚赤、棉纱和米的价格,却天天九月里海宁潮似的在奔腾。这便是我们的秋吗?

(1)更难译了,几乎都是无法直译的。先从译稿里挑了看:

A.“车水马龙,忙如夏蝇。……”

B.“车水马龙,正如青蝇之扰攘;金市米价,亦若曲江之风涛。噫,此即吾辈所谓之秋乎。”

C.“……米珠薪桂……”

(2)“车水马龙”是马车时代的名句,现在说车水固可,说马龙则不可。袭用成句,第一要成句能为我用,不能忽略情由、含混抄写。“青蝇”比“夏蝇”自然,而且富有贬抑意味。“米珠薪桂”也好,只是与原旨相去过远。这里把“海宁”改用“曲江”,自然不无理由。

(3)不必说马,只要单说车,而在“车”字上加以有力的形容词,例如说“奔车”。“青蝇”使人想起“营营”。关于烚赤和米,不妨径直说“黄金白米,继长增高”。棉纱,无法译出,勉强译也仅能貌合神离。至于继长增高的只是黄金白米的价格,这里却不便说明,只好下文再设法交代补足。

(4)“潮”的比喻从前有一个用得极巧妙的:仿佛是一个女子自嗟命苦,说“朝泪镜潮,夕泪镜汐”,我们不妨从这两句里学习一点:“朝价潮腾,夕价汐涌。”这里补说清楚,上文的不说明“价格”便好算是探下省略的了。

(5)“噫”字不宜再用,再用下去岂不成了“五噫”文了!“吾辈所谓之秋”,还是用“孤岛秋光”来替代了吧。

奔车流水,过客青蝇,攘攘营营,居然夏日。唯黄金白米,继长增高,朝价潮腾,夕价汐涌,风涛诡谲,过于曲江。是真“孤岛”秋光耶?

原文:

——周围的低气压窒塞了我们的呼吸。我们仅能从摩天楼的那一面,想望著高空的爽朗。

(1)译稿可观的:

A.“迷雾晦曚,胸襟为塞。……”

B.“其惟神往苍旻,藉以消此恶氛已。”

C.“气压低降,塞人呼吸,仅从摩天楼边企望万里长空而已。”

D.“唯从摩天楼头,极目远眺,想望长空之爽朗耳。”

(2)D式改变原意,却没有原意的深郁。

(3)“气压”可以照用,我们虽写文言,当然不必不敢题糕、非古人用过的词头不敢用。不过,要用得安详,用得调和。假使一片是古色斑斓的殷周遗制,一片却是新样摩登的欧美舶来,那就要算熔铸功夫上的大失败了。

(4)“苍旻”用得适合,“旻”字广义是“天”,狭义是“秋天”。

(5)“从摩天楼的那一面”可说“摩天楼外”。不过,纯粹的直译,作“吾人惟能神往苍旻于摩天楼外而已”,似乎比原文减色得多了。

(6)“气压”句上必须有一个“而”字。这“而”字的作用等于破折号,因此,这里不必再用破折号了。

而气压转低,天不空爽,令人有窒息之困。四障危楼,苍旻望断。

(7)这一段里,意译的比较直译的多,这都出于意匠经营上必要的需求。究竟是不是还好译得“直”一点呢?虽不能断言,文言和语体在表现方式上总该保有若干的根本差异,这似乎是不妨直率断言的。我们仍然期待着“直”一点的译文,假使能有的话。

原文:

逃出这“多事之秋”吧,去追求清凉。但是,上海联系著中国,中国又联系著整个世界。这里虽然叫做“孤岛”,并不是什么世外的“桃源”啊!

(1)译稿里有下列几种式样:

A.“然则逃出此多事之秋而求清凉乎?不然,上海系于中国,中国又系于世界,斯土纵称孤岛,非世外桃源也。”

B.“吾人纵欲逃出此多事之秋别求清凉之境,事实亦不见许,上海位于中国,而中国又联系于世界,今虽形成孤岛,不能以桃源目之。”

C.“或曰,曷不逃避此多事之秋以追求清凉乎?是又不然,今日之世界,已联系为一,孤岛以外,别无桃源也。”

D.“呜呼,吾人盍不逃此多事之秋,而求清凉之境乎?然而上海系于中国,中国又系于世界,此仅环海一孤岛,而非世外桃源也,噫!”

E.“乃歌曰‘追彼清凉兮武陵难踪,宇宙六合兮莫不相通,那得桃源兮孤峙海中!”

(2)原文第一句是希望的口吻。译稿里A、C、D各式都改成了反诘的口吻,B式、E式也都有了变动。这种改变,有失忠实。而且习作最忌的正是这种毫厘之差的“走样”。我们当用最大的努力求得形式和内容的极度调和、文字和意思的完全一致。只顾手下易写,不问心所欲言,将永远不能练习或那状物言情的本领。“然则”“或曰”,原是文言文里在这种场合惯常使用的,顺笔套写,虽不出色,却也当行,不过必须与原意不背才好。

(3)“逃出”只要用一个“逃”字就好。“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便是这个“逃”字。“追凉”,自古便有;只是单用了来,不免局限于“乘凉”的意思了,不能兼指天气以外的社会秩序而言。

(4)表示希望的口吻的“虚词”有个“其”字。——“其”字也有时用作反诘副词,不过同“曷”“盍”仅仅用作反诘副词的究竟不同。说“其追求清凉以逃此‘多事之秋’乎”该是地道的直译了。

(5)E式大可注意。用它作结,自然光芒较长,可惜只是意译罢了。

(6)这一段怕也有意译的必要的。直译起来,似乎是画蛇添足。即如最后一句,各式都与原文语气不尽符合,勉强译作“斯土纵称孤岛,不得以桃源目之”,还是不及原文的语重心长。

(7)这大概是活文字和死文字的差别,无法补救的。我们既做文言的习作,就只好尽力做去,不容放弃。E式确较优胜,但是仍应以直译为主。

(8)“联系”翻译很难,不得不说成“安危系于”。

其追彼清凉以逃此“多事之秋”乎!然而上海安危,系于中国,关于世界。蕞尔斯土,纵称“孤岛”,不得以“桃源”目之。

平日讲习国文时屡次分析到过:所谓文言,从它的构成的成分及方法上综合观察,可以分做几种不同的类型,像古文、六朝文、语录体、晚明小品、新文体等等。这篇文言试译,我们固然不曾有意求“散”,踏着韩、柳、方、姚的旧路,也不曾有意求“整”,仿那骈四俪六的陈文。只是炼句选词,都不苟且,表情达意,务要忠实。如此做去,却不免有些落了晚明人的窠臼。本来有人说晚明小品是新文学的渊源所自,原文里一些小品文的特质,不借这副形骸真还不了它的魂吧。写作时采用什么形式,全得先看它对于表现那内容有没有障碍。如果内容被形式限制了,内容便会遭受相当的牺牲。去年比较诵习过的张岱的《岱志》和姚鼐的《登泰山记》,两个在年代上相近的作家做在题材上相同的游记,一个能把泰山形容得淋漓尽致,一个却被桐城义法弄得拘拘束束的,就是这个道理。姚鼐总算还有法子忍受那份拘束,林纾也是忠于桐城义法的,试看他的西洋说部的翻译却不得不乞灵于桐城义法所严禁采用的隽语、佻巧语和藻丽语。旧瓶并不是完全适用于装新酒的,除非洗净了那丛生的霉菌,换去了那腐化的木塞,那新酒便没有不变质败味的。使用旧瓶的人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