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傲慢
文字还有一件应当引为戒律的,就是傲慢。固然,我们不是资产阶级,我们更不是英国的绅士,说话作文板规要摆Gentleman的架子,斯斯文文地嚼咀,然而也不可无理由的傲慢。傲慢本不是绝对的恶德,我们对于敌人的傲慢,正是我们不屈的精神。不过我们要晓得光是傲慢的词句和傲慢的态度,不能代替理论的斗争,不能解决你应当解决的问题。我现在又要说到孙倬章君了,孙君的思想是否混乱,文字是否通顺,这是另一问题,不过他的作文的态度实在不足为训,他在《读书杂志》(神州国光社出版)第二卷第二、三两期合刊作了一篇答复胡秋原君文字,题目就是:《秋原君也懂得“马克思主义”吗?》,你看这多么傲慢?他的全文不过七个Pages,然而“秋原君不免太粗鄙,太武断”等类的谩骂字样,总有好几十次,我现在只引它一节做个例:
不过由秋原君批判拙著的意思看来,秋原君不免太粗鄙,太武断,“政治经济的修养,过于缺乏”——秋原君自己的话——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修养,过于缺乏,所以他的批判,完全错误。……
秋原君只说他一句“政治经济的修养,过于缺乏”,倬章君便报他许多的“……过于缺乏”,还不快意,还要加上一些“太粗鄙,太武断”“太不了解”等等,这在秋原君的主观上看来,实在我可以替他代答一句:“其目为谋也则过矣,其为人谋也则忠。”但是倬章君和秋原君,我们都是素昧平生。听说,倬章君曾经在法国做过勤工俭学生,年纪有四十上下了;秋原君是日本的学生(?),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倬章君的态度,老实说,真有点“粗鄙”,有点“武断”(我这话唐突了,恕罪!恕罪!),为什么呢?倬章君是苦学出身,应该晓得学问的艰难,纵或读了几百卷书,在我们四十岁左右的人,并算不得什么奇事,也并不能以此骄人,况且书虽读在肚子,究竟是否消化了呢?这也是大大的问题,即使倬章君真正“懂得‘马克思主义’”(?),那对于秋原君的态度,也不应这样地“粗鄙”“武断”,这样地傲慢!我这样想,假使秋原君做文章指摘我的文章有什么不对,或竟说我“政治经济的修养,过于缺乏”的话,我先应当反问自己一下,神明上觉得有点惭愧吧?不对:应该先虚心地检举自己的文章,在理论上是否站得住?若果站不住,那秋原君的箴规是不错的,我应该明白承认秋原君的指正;若果站得住的话,那也只应平心静气地和他辩驳、讨论,他的善意,依然是可感的。至于秋原君本身是否“对于政治经济学有甚修养”,那也须从事实,从理论上去证明。果真秋原君本身的政治经济学的修养还不甚充足,那也不是什么“粗鄙”不粗鄙的问题,应当好好地在理论上去说服他,徒事谩骂,徒徒摆出一个“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面孔,冀以堵塞人口,虚张声势,企以掩饰自己的短处,那是怯懦的行为,可鄙的心理。纵使我的理论是“天字第一号”的“正确”,对于胡君也还应该抱着一个“将顺”和“匡救”的希望。若是不论“三七廿一”,开口粗鄙,闭口武断,那正是“雷不打自抬”,于人何尤?于人又何损?而且在我这个“政治经济学”真正“缺乏修养”的人看来,秋原君所批评倬章君的话,是的地方实占大部分,即如,倬章君引任曙君的“帆船”与“轮船”比较,做中国已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证明,这种“读死书”“死读书”的书呆子(得罪!得罪!),实在好笑。任曙君已经是错了,倬章君还跟在他的脚跟转,那更是错中错。然而他不认错,还是狡辩:
秋原君谓余不应采此材料,不过以严灵峰君批评了任君的此种比较,谓帆船也载资本主义的商品,为资本主义服务罢了。其实,帆船是封建社会的交通工具,轮船是资本主义的交通工具,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孙倬章《秋原君也懂得“马克思主义”吗?》)
帆船既为资本主义服务,那它就不能再与资本主义的轮船对立,便成了轮船的附属品,即资本主义的附属品。我们便不应当再拿它当作一部分封建社会的生产势力来与资本主义的势力对抗,因为它的生命已操在资本主义手里,不再有对抗的资格了。倬章君还在那断断置辩,说什么事实,要知道,这一事实已经退处于极不重要,甚至等于零的地位了。实则资本主义的生产侵入社会以后,所有以前所遗留的资本及其他经济形式,皆变作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附属而与之共生死,所以马克思说:
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所支配的社会状态里面,就是非资本主义的生产者,也为资本主义的观念所支配。
(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上册,德文本14页)
照这样说法,不仅轮船应属于资本主义,即帆船在现在也应属于资本主义的范围之内,倬章君固执着什么不可否认的事实,他不知道,他已陷到形式逻辑的泥淖中去了。然而倬章君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左一个“太粗鄙”,右一个“太武断”,其实这都是“夫子自道也”!由此,我们知道徒然傲慢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或者倬章君又要骂我“太粗鄙,太武断”,因为他紧接着前文曾经这样地说过:
帆船为封建的工具是一事,为资本主义服务又是一事,不能因封建的工具,为资本主义服务,即变为资本主义的性质了。犹如英日两国的皇帝,为封建社会的遗物,不能因他们现在为资本主义服务,即谓他们不是封建社会的遗物了。(同上文)
这更使我们这些“粗鄙”的人无从索解了。工具就是替人服务之具体的名词。我们现在打个比方:假定倬章君原来是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的,那孙君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工具;假使不幸,倬章君(这自然是假设,是impossible)跑到资产阶级的阵营里去了,去替资产阶级服务去了,那我们就大着胆子说,倬章君已做了资产阶级的工具,这在理论上,恐怕是没有什么错误吧?在事实上更不用谈了。倬章君咬着“工具”和“服务”两个名词,妄生分别,而又固执“遗物”这一个古典。实在有点太吃力,更是不讨好。譬如英日皇帝原来是封建社会的遗物,也可说曾经是封建社会之主要的工具,因为他代表封建社会的利益;倬章君,若是这样说,我们双手赞成。但是现在呢,英日皇帝是代表英日两国资产阶级的利益,就完全变成资产阶级的工具,早已失去他们封建时代的作用和意义了。若果不懂得这一点历史的转变过程,老实说,就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统统读完,也没有用处,也还是不曾敲开马克思主义的大门。俗话说得好:“江湖跑老了,胆子跑小了。”这句话有两方面意义:一方面可以走到阅历多而趋避速,变成了“乡愿”“滑头”;一方面可以走到研究愈深,见理愈真,越觉得不敢自信,越知道,学问世界之无尽藏,不敢夜郎自大,以此骄人,而睥睨一切。倬章君既然读书甚富,又在中年,当然要知道此道不易,对于比我们年轻而有点天才的作家,更应抱着很诚恳,很敬爱的态度,虚心与之商榷,若果自己脚跟站得稳,理论有根据,足以折服他,那岂不是“吾道不孤”了么?从前列宁对于青年的托洛茨基是多么爱护呀!即承认你是闻道在先,研究有素,要想教育我们这些“未问道”的后生(不以年龄论),那光靠“粗鄙”“太粗鄙”等等这些谩骂的字眼儿也不是教育的方法!那我们只有给你上一个尊号“傲慢”!倬章君对人虽然傲慢,责备虽然严厉,然而他对于自己却很能原谅,一则说:
……著者那篇拙著,是整部书中的一章,著者当时,竭精力于全部的结构,对于此章,是最短时写成,以分析最重大最复杂的问题,在方法和材料方面,都不免有不完满或错误的地方;即著者现在看来,即有很多应修改的地方,不过大意敢自信是正确的,完全是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的结果。
既说是“完全是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的结果”,为什么又说“在方法和材料方面,都不免有不完满或错误的地方”,这是一。人家有错误或不完全(假定的话),就骂他太粗鄙,太武断,“不懂得马克思主义”,而自己的错误和不完全(?),不但不承认自己是粗鄙、武断、不懂马克思主义,反而说依然是完全根据……主义研究的结果,这是二。自己宽恕与对人傲慢,是一种怯懦心理的两方面,我们青年作文字,万不可再蹈这种恶习,我们要把它倒转过来:对自己要严厉地督责,明白地承认过失,对人在理论斗争上,态度要严正但又要公平,切忌谩骂。因为斗争上的不妥协无情(Unversohulich-keit und erbarmungslosigkeit)和空洞无用的用谩骂代替真理的傲慢的词句简直是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