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简劲
文字若果要真正有力，不但要漂亮，要生动，并且要简劲。因为必须简劲，才可算得真正漂亮，真正生动。有许多人做文章，欢喜拉长篇幅，敷衍成文。本来几行就可写了的，他可把它说一大篇，本来几句就说了的，他竟把它写成多少行。这叫做“冗”，就是说不应长而长的东西，是多余的长度。好比人穿衣服，本来三尺八寸的袍子正合身，然而裁缝司务却把它做成四尺长，不但无用，而且有害；因为不但把人显得难看，并且使他行动不便。冗长的文字也是这样，不但使本文的好的部分显得无精打采，反引起读者许多厌恶烦倦的心理。要医这个病，只有反其道而行之，那就是“简劲”；能简斯有“劲”，故谓之简劲。所谓简，就是凡于一句话说了的，绝不用两句话；凡于一个字说了的，绝不用两个字。有人说，这在文言里很多，白话文中，恐怕难找，其实不然。文言中固然找到很好的例子，白话中也是一样。文言中如《左传》：
王曰，“骋而左右何也？”
曰，“召军吏也。”
“皆聚于军中矣？”
曰，“合谋也。”
“张幕矣？”
曰，“虔卜于先君也。”
“彻幕矣？”
曰，“将发命也。”
“甚嚣且尘上矣？”
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
“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
曰，“听誓也。”
“战乎？”
曰，“未可知也。”
“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
这样一问一答，不但简劲有力，并且把当时两军阵前观察敌军行动的仓皇戎马的情形，表现得逼真。你看它的问语，除了“战乎”一句，完全不用问语的助词（“乎”“何”等字），更是绘影绘声，惊心动魄。白话文中如《水浒》：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
好一个“潘，驴，邓，小，闲”，五个字，结束上边五件事，简直是一字一刀，这才真是“简”到无可简，所以它的劲也就比这五件事还有力！我们再看武松杀嫂之前，见他的嫂子在他哥儿的灵前假哭的时候，他道：
“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这也就够简劲的了。又如马克思的女儿劳拉和她的长姊燕妮对她们的父亲提出一组问题嬉戏为乐，她们的父亲一一地答复，遂成如下之“自白”（Bekenntnisse）
你喜欢的道德——单纯。
你喜欢的男性的美德——力。
你喜欢男性的美德——温柔。
你的主要特性——努力之集中（据英文则应译作“目的之单纯”）。
你的幸福观——斗争。
你的不幸观——屈服。
你深恶痛绝的恶德——轻信。
你最厌恶的恶德——卑屈。
你不喜欢的东西——Martin Tupper（英国无能而成名的通俗诗人）。
你喜欢的工作——咀嚼书籍。
你的诗人——Shakespeare，Aischylos，Goethe.
你的散文家——Diderot.
你的英雄——Spartakus Kepler.
你的女英雄——Gretchin.
你的花——月桂。
你的色——红。
你心爱的人名——劳拉，燕妮。
你心爱的食品——鱼。
你心爱的教条——“未有反乎我者”。
你心爱的箴言——“怀疑一切”。
这种一问一答之简而有力，完全与前所引左氏之文，一样的神情如画。这种简劲的文字，就是单刀直入，斩钉截铁的文字。《水浒传》叙述活剐王婆一段，也是同样的简劲。
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繇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推上木驴，四道长枷，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字“剐”！上坐，下抬，破鼓响，碎锣鸣，犯繇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只一个“剐”字以后，马上跟着“上坐”“下抬”“破鼓响”……一直到“吃了一剐”，活画了一个阴风惨惨，杀气腾腾的刑场，真正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