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虚伪
在不平的社会中,即在有阶级的社会中:一方面是剥削阶级,一方面是被剥削阶级;一方面是压迫阶级,一方面是被压迫阶级。人们的生活自然是不能有真正的自由,不但行动如此,就是在语言文字之间,也是一样。这种社会的氛围中,在足以养成人们一种口是心非,言不顾行,或者是曹雪芹所说的“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的“虚伪”。虚伪的文章在现存的社会中及已往的社会中,真是汗牛充栋,滔滔皆是,这是社会中有一种势力逼着人说话不得不虚伪,作文不得不虚伪。这种势力,一方面是刑戮;一方面是富贵功名,身家妻子。韩非形容得最好,他说:
凡说三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三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遏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
(韩非子《说难篇》)
像这样去说话,哪能不虚伪?像这样去作文,又哪能不虚伪?虚伪成了习惯,习惯便是极大的权威,世间有几人能打破它!明朝的王阳明家里有亲丧、开吊,客人来了,赞礼者命之哭,阳明说,我这时不曾觉得伤心,哪有眼泪?怎样哭得出?(大意如此)江南一带,有钱有势的死了人,若是自家没有人哭的话,总要花几文钱买几个“叫化子”来哭。推而至于送挽联,做祭文,死者明明是个“一文若命”的守财奴,偏要说是“乐善好施”;明明是个“坏蛋”,是个“土豪劣绅”,偏要说他“急人之急”“侠义可风”;明明是个卖国奴,偏要说他是“卫国御侮”“武穆复生”;明明是个人类社会的蟊贼,偏要说他是“工农领袖”或是“革命伟人”,青年读者试翻开逐日的报纸一看,或把日常生活的见闻闭目一思,就晓得我这些话,不是过激之谈了。白居易也说过:“铭勋悉太公,述德皆仲尼”,就是给这种虚伪的文字写照。就我们的经验说,越是旧时的臭文人,他的文字越是虚伪。康有为就是一个好例。开封的“龙亭”上刻着康有为的一首诗,说:
远观高寒俯汴州:
繁台铁塔与云浮。
万家无树无宫阙,
但见黄河滚滚流。
我看了这首诗,便在那儿呆望,勉仲问:“望什么?”我说:“看不见黄河,更看不见它滚滚的流。”(《斋夫自由谈》)既“看不见黄河,更看不见它滚滚的流”,偏要说“但见”,这不是康有为在那儿撒谎吗?撒谎的文字,就是虚伪的文字。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撒谎的人,撒谎的诗文呢?假使你要拿这话去问陶行知,陶先生一定回答你道:都是因为“假人”太多,你且听他说:
世界如何坏?
坏在假好人。
口是而心非,
虽人不是人。(同前书)
世间既有许多“假父子”“假母女”“假夫妻”“假情人”“假朋友”“假师生”“假军队”“假官吏”,则作出关于父子、母女、夫妻、情人、朋友、师生、军队、官吏等等文字,又焉得不假,又焉得不虚?又焉得不伪?但是陶先生自己虽勉力作真文字,却不能鉴别,或者说有时不能鉴别人家文字的真伪。譬如,他对于蔡孑民氏颂扬由国民政府所召集的“国民会议”的文字,已经看出它的虚伪,但他却没看出“孚勒普·密勒的《列宁与甘地》里关于列宁的教育政策”的诬蔑的文字。《列宁与甘地》说:“列宁一方面攻打不识字,一方面却压迫自由科学……”。陶先生看了这一句话,便义形于色地声言反对,用心还可原谅,然而陶先生却有点太相信孚勒普·密勒了。这部书的全体都是站在反苏联的立场上,一方面又提倡甘地的不抵抗主义给帝国主义宣传,一方面造列宁的谣言。列宁的社会主义的公式,就是“Diklatur Des Proletariats+Elektrizierung”“无产阶级专政与电气化”。这种电气化当然不是官僚化的电气化,而是民众化的电气化,民众电器化了,难道还硬派列宁一个“压迫自由科学”的罪名?陶先生既然处处都以科学自命,那就请你拿证据来!曾记得五年前陶先生曾从我这儿借了一部叙述列宁对于国民教育的理论与设施的德文的小册子,至今未见归赵,不知道陶先生是把它放在字纸篓儿去了,未曾过目,还是读得烂熟,不忍释手呢?假使陶先生真正读过那本小册子,或许不会贸然相信《列宁与甘地》的著者这种撒谎的文字,撒谎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虚伪!可见得我们不但警告我们的青年自己作文应该力除虚伪的毛病,并且要警告我们的青年读人家的文字时,也要谨防为虚伪的文字所欺。老实说,现在的苏俄虽然不能尽满我们的意,然而它的国民教育的政治的水平线,不但我们贵国是望尘莫及,就是美国,就我们的观点说,也还差得远。请陶先生读一读贵老师杜威的关于游俄的文字便可废然而返。袁简斋说:
“两眼曾将秋水洗,
一生不受古人欺。”
我们希望现代的青年不但要把两眼洗得晶明,并言要把头脑养得冷静,胸中养得雪亮,不但不要受古人欺,也不要受今人欺,不但不要受中国人欺,也不要受外国人欺。
(王灵皋《国文评选·序言》)
我因谈文字的“虚伪”的戒律,特为陶先生进一解,借此也就给青年读者指出一种虚伪文字之有害于社会的证据。不但一般糊涂虫易为所欺,即少数明达之士,也往往不免于受骗。但是我们首先要“尽其在我”,先要自己不作虚伪的文字,就是说,要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