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语言

第三章 语言

语言为文字的必要条件即要素,这是不待言的;现代的文字之必用现代的语言即语体,又名白话,更是不待言的。但是现代的语言也有很大的区别,不可笼统一概而论,约略分之如下:

(a)统治阶级即资产阶级的语言,买办阶级的语言属之;

(b)被统治阶级的语言,即平民或贫民的语言;

(c)而被统治阶级又可分为工人阶级的语言与农村中一般农民的语言;

(d)特殊社会的语言,如战争的士兵的语言与妓院中的语言之类;

(e)方言:例如,苏白、粤语、北京话、湖北话、宁波话。

(a)(b)(c)各种语言是因阶级的关系而发生的,(d)种语言是因特殊社会的关系而发生的,(e)种语言是因地域不同而发生的,而在方言之中,亦不能脱离阶级关系所发生的区别。你要描写统治阶级的社会,你就得用道地的统治阶级的社会中流行的语言;你要描写工人阶级的社会,你就得用道地的工人阶级社会中所流行的语言;你要描写农民社会,你就得用道地的农民社会所流行的语言。不然,那你所描写的就不是逼真的客观的事实,而是主观的矫揉造作。其他皆可类推。譬如,《官场现形记》写左杂一类的小官,写得逼真,极好,但是它写大官便失败了。因为它写小官时所用的语言确实是逼真的小官日常生活用的语言;写大官时所用的语言便不是逼真的一切合乎大官实际的日常用的语言。又蒋光赤的《少年漂泊者》和《鸭绿江上》所描写的是学生的革命情绪、革命思想的转变,它的语言也是比较天真的学生的语言,所以在他个人的文字发展上,还算是成功的;至于以后的作品如《最后的微笑》,其思想如何,暂且不论,而就描写所用工具言之,可算是完全失败;因为它所描写工人阶级的生活、思想、行动、感情、交际等等,都是用他自己的语言写的,不是用工人自身的语言写的,换句话说,是它的作者在窗明几净的书桌上,由主观的意识造作出来的,不是从工厂中,从鸽子笼中,从茶馆饭店中得来的语言写的。天才的文学家,他写哪一类的人就用哪一类人的语言,写哪一社会的人,就用哪一社会的语言,曹雪芹就是这样,他写刘姥姥,完全用乡村农民的语言,譬如:

……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便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儿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呢?你皆因年小时候,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有钱了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塌也没用。”

狗儿听了道:“你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刘姥姥说道:“谁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个方法儿才好。不然,那银子钱会自己跑到咱们家里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倒也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见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的了,又爱斋僧布施。如今王府虽升了官儿,只怕二姑太太还认的咱们。你们为什么不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点好心,拔根毫毛,比咱们的腿还壮呢?”刘氏接口道:“你老说得好!你我这样嘴脸,怎好到他门上去?只怕他那门上人,也不肯进去告诉,没的白打嘴现世的!”(参看王灵皋《国文评选》第三集《刘姥姥进荣国府》)

刘姥姥进荣国府两次都是用农村老妪的口语描写的,所以逼真,所以成功;但《红楼梦》的作者描写一班当差的,强奴健仆一种特殊社会的人物的时候,则又用这一特殊社会的语言,故尔有声有色。你看他写焦大写得多么好!

尤氏等送至大厅前,见灯火辉煌,众小厮们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你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

这活画一个一般人所谓“下流社会”的情状。至于他用贵族的语言描写贵族的生活,那更是惟妙惟肖,不用赘话。又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描写胡屠户:

一个人飞奔前来,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

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作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门说:‘打了天上的宿星,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什么要紧?只恐怕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未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权变一权变。”

……

说着,一直去了。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说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一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

用胡屠户这一社会与其邻近一般所谓贫民社会的语言来描写范进发生痰迷这一故事,栩栩生动,而当时一般社会对于科名思想中毒之深,亦可得到深切了解。至于《儒林外史》描写士者阶级土豪劣绅及其希望爬到士者阶级的心理,那更是用的他们一种特殊的语言,这是《儒林外史》的最大部分,最主要部分的语言,我们在下编专论中将要说到,现在只引下面一节做个例:

一会同幕客吃酒(指范学道同幕客吃酒。灵皋),心里只将这事委决不下。众宾也替他猜疑不定。内中一个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荀玫是贵老师怎样向老先生说的?”

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了,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

上面的幕客和学道的对话,就是士者阶级的语言,它可以表示这一阶级的特殊生活与特殊心理。

以上还是说的描写时用的各种不同的社会所用的语言,至于作者叙述某一事件或批评某一问题,自然要有他的一种语言作为脉络,作为骨干。譬如《红楼梦》吧,它虽然是主旨在描写贵族社会的生活,其中贵族社会的语言占去大半,同时叙到农民社会,又有农民社会的语言;叙到流氓和奴仆之流又有流氓和奴仆之流的语言,然而它的脉络和骨干,却是当时北京一带所流行的一种普通的语言,也可以说是民间的语言。《儒林外史》也是这样:它叙述士大夫阶级则用士者阶级的语言,叙述流氓社会则用流氓社会的语言,叙述农民则用农民社会的语言,然而它本身却有一种作为脉络和骨干,借以穿插全体的语言,即当时江南一带的平民间一般流行的语言即普通话。这是我们应当注意的。总而言之:我们无论作哪一种文字,批评论辩的文字也罢,叙述描写的文字也罢,总得有一种比较普通的语言(不是全国的,便是某几省的,或是某一省某一地方的方言)作为脉络和骨干,然后叙到哪一社会的人的言语、行动,就用哪一社会的语言;叙到哪一地方的人的言语、行动,就用哪一地方的语言。这就难了。那么,怎样才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呢?没有别的方法,只有:你要描写某一社会或某一地方的人或物,就得深深地熟悉和了解这一社会或这一地方人民的经济生活和他们之间的阶级关系。然后才可以得到他们这一社会或这一地方的语言的神髓。这一层,我们的中学校的青年们自然做不到,我们也卑之勿甚高论,只要能用他的普通话或比较普通的方言作文就得了;至于进一层的办法,则各视其力之所及,努力做去,能多进一步便得一步的妙处,便得一步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