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谀

第五章 阿谀

“阿谀”也是虚伪之一种。虚伪是在言论行为上不露其真面目给人看。明明同那个人不好,表面上还故作一种要好的样子;明明是满肚子不高兴,表面上还是有讲有笑;明明看不起那个人,表面上还是谦恭小意;明明对他没有什么感情,表面上做得好像是生死莫逆之交,这都是虚伪,在言论行为上如此,在文字上一定也是如此。所谓虚伪,就是不近人情,不近人情,鲜不为大奸慝。虚伪是自己做假欺人,阿谀是替人做假欺人,替人捧场,在专制时代谓之“颂圣”,或称“颂扬”,又叫做“奉承”。为什么要做文章去奉承人?去阿谀人的,大致不外:威逼与利诱两种。碰到有权有势的,你若要在他手下讨生活,那你不得不好话多说;不然的话,那你轻则打破饭碗,重则还有不可测的危险,这就叫做“威逼”。有钱、有势的人或阶级,他不一定要用权,权到必要时才用的;他还可以用钱去驱使人,无论什么人,就常理说来,都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或是“哈叭狗儿看见穿红的摇尾巴”,所以现在的报纸和其他一切所谓机关文件,大都不外此两种性质。作这种文字可以说是“奴隶的文字”,说这种语言的,可以说是奴隶的语言。奴隶的语言文字却也有两方面的意义。在阶级的社会中(譬如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压迫阶级或个人,若果要明白表示反抗主人的意思,那就要被屠杀,至少也要受鞭笞或牢狱的苦头,所以就想出一种语言文字,含譬而喻地,隐约之间,流露出不满或反抗的意思,这叫做奴隶的语言文字。还有一种语言文字,专门对于统治阶级和个人,歌功颂德,如胡适在欧洲所看见的那位所谓劳工代表,他就是专门去歌颂资产阶级时代的;这种人说出话来,也是奴隶的语言,作出文来,也是奴隶的文字。但是这两种奴隶的语言文字是不同的:前一种是不甘做奴隶,希图解放的语言文字;后一种则是摇尾乞怜,甘愿作奴隶的语言文字。周作人有一篇短文形容得好,特引在下面:

斯忒普虐克(Stepniak,字义云大野之子,他是个不安本分的人,是讲革命的乱党,但是天有眼睛,后来在大英被火车撞死了!)在《俄国之诙谐》序中说,息契特林做了好些讽刺的譬喻,因为专制时代言论不自由,人民发明了一种隐喻法,于字里行间表现意思,称曰奴隶的言语。

(周作人《说虎集》上卷,《奴隶的语言》)

这种奴隶的语言,就是我们所说的前一种奴隶的语言,是积极的,反抗的,含有革命的意义的。周先生又说:

……中国自己原有奴隶的言语,这不但是国货,而且还十全万应,更为适用,更值得提倡。东欧还是西方文明的地方,那种奴隶的言语里隐约含着叛逆的气味,着实有些赤化的嫌疑,不足为训。而中国则是完全东方文明的,奴隶的心是白得同百合一样的洁白无他,他的话是白得同私窝子的脸一样的明白而——无耻。天恩啦,栽培啦,侍政席与减膳啦,我们的总长啦,孤桐先生啦,真是说不尽,说不尽!你瞧,这叫得怎样亲热?无怪乎那边的结果是笞五百流一万里,这边赐大洋一千元。利害显著,赏罚昭彰,欲研究奴隶的言语以安身立命者,何去何从,当已不烦言而喻矣乎?(同前书,同前文。)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后一种奴隶的语言文字,是消极的,䩄然无耻甘心为奴的语言文字。这一种语言文字就是阿谀的真正精神。不过周先生对于章秋桐做总长的时代的奴隶的语言,已经深恶痛绝,自今思之,实在不甚公道。因为由我们现在所流行的语言文字(自然是一方面的)看来,觉得章先生时代,还是唐虞三代。青年诸君不要误会,以为我梦想“执政”政治的清明,其实大大的不然。我们是要教人晓得,执政时代一般士大夫的语言文字,固然是无耻的奴隶的语言文字,现在所流行的语言文字,更是无耻的奴隶的语言文字,不过形式不同罢了。从前说“天恩”,现在变了什么“参加工作”;从前说“栽培”,现在变了什么“追随革命”了;从前说“总长”,现在变成什么“某某同志”“某某主席”了。有人说,阿谀不尽然施之于有钱有势的,即朋辈之间,气味相投的,也有交相阿谀的,那么怎样能以看作“奴隶”呢?其实这也是形式逻辑的看法。我们要问:我们为什么要阿其所好呢?还不是为的争权夺利,争什么领导权(譬如文学界中的一部分私人团体的争论)?还不是互相标榜,口中说的是“革命”“革命”,心里想的是“金钱”“金钱”,眼中看的是“势力”“势力”!他还是在做奴隶,所以他的语言文字,依然是奴隶的语言文字。其无耻一也。其腔子里的隐微,不可告人亦一也。陶行知所谓“不转弯的笔”,也就是劝诫青年不要做阿谀的文字,他说:

我的同辈朋友,许多都做了官,而且是做了大官,有几位做得还不错;有几位是未免大事涂糊,小事不糊涂。我写了一首诗劝他们留心董狐复活。可是天下的官多着咧,糊涂的,何止是我的朋友!我现在愿拿这首送朋友的诗,献给普天下之做官的。大家努力吧!

做官莫做糊涂官,万人愁苦一人欢。

董狐有笔钢于铁,只写是非不转弯。

所谓“只写是非不转弯”,就是不事阿谀,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要用“批评的武器,对着一切黑暗的势力”,这话后来再谈,现在只要记得不要“阿谀”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