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承

(三)承

167.如果对于上一次的那癸二句没有什么新的修改,我们就好接写第二个段落。

168.那一句本身似乎还有问题。上一句说“不比‘塞外草衰,胡笳互动’的围氛来得轻松些”,足见我们这里有的围氛不过类似“草衰”的“荒凉”和“笳动”的“悲凉”罢了,当然并不实实在在的有那种草衰和笳动的事情。下一句说来却是这里实实在在的有那种事情了,这似乎很成问题。这问题不解决,第二段便无从开始。

169.我也以为这样。上一次,我们都认这一句是替读者打破疑团地交代明白的话头。要不要写上当时并不曾下过决断,即使断定要写上去,也必须让它能够交代明白给读者打破疑团才行。本来仅仅说“类似”,从“类似”的说法上,读者倒还容易了解草衰和笳动不过是一些比喻。现在却说是“实实在在的有”,这种交代竟是越说越教人糊涂的了。如果要明白交代的话,还是用上一次商讨里的癸一句的形式,文字上修饰一下便好。

170.这一番交代竟是不需要的。在“类似”的说法下,读者确实不会发生任何的误解或疑团,这番说明岂不多费唇舌?

171.万一发生误解或疑团呢?

172.那是只好由读者自己负责的,我们明明说是“类似”呀!

173.不过,我们说“类似”,人家也许说并不类似。说“似”当然不是完全相同,只是该把相似之点显示出来。例如癸一句里包含两部分。一部分说“看不到衰草,听不到胡笳”用来显示出我们的和李陵当年的环境并不相似,这一部分不是正文,只是正文的反面文章,所谓设问待答。另一部分才是正文,所以用“谁能否认”我们的和李陵当年的处境不同呢的反问口气来表示肯定的语意。按实了说,这“明白交代”还是用的“含蓄”说法,因为并不曾把相似之点说得清清楚楚。这样,自然难怪要主张把这一句省略不用了。

174.这回分析很透彻。这明白交代还是用的含蓄说法,这也一点不错。我们先该考虑:这里用“直说法”好不好?当然不好,因为这篇文章只合用皮里阳秋的办法:在字句上不明说而在文字外有微言。既然这样,只好用含蓄说法了。那么,“用含蓄说法”好呢,还是“含蓄”(即索性不交代)好呢?刚才很有主张索性含蓄不必明白交代的。不过,我以为“索性含蓄”不如“用含蓄说法”。后者纵然不能把相似之点说得清清楚楚,至少把前面的一句重复地说出一遍,使怀疑的读者相信这确是作者想说的一句话,至少并不是笔误或者表意不清,而肯去再行索解自破疑团。

175.如此说来,癸二句和癸一句是有同样作用的,至少是郑重的复述。假使读者本没有怀疑,这番复述使他更相信;假使本有怀疑,就必定使他更怀疑而急于去再行索解自破疑团了。

176.这两句写来相当“婉曲”,却正是需要的,就让它这样写吧。同时,还有点明题面的作用呢。至于说怕读者误解,实在是过虑,即使会有,那真的只好由读者自己的了解力、欣赏力去负责了。

177.那么,决定用癸二句吧。让我试试看接下去。

子 “在古人的诗词里,有着不少是写秋的可爱的。”

178.这一句的写出,是很忠实于大纲的。不过,一下子仿佛又重新开一个头,与上文嫌无联络。且不管它,大家多提出一些办法吧,具体的句子更好,只是第一必须参照上文,第二必须参照大纲。

丑 “秋有威胁吗?”

179.大纲要我们在这一段里写的是“秋之凉爽”。倘使承应上文继续分析题面的“凉”字,正好说到秋天的清凉感。只是“清凉”是可爱的,和上文说到的“荒凉”“悲凉”之威胁,显然相反。在思路上应当有一个转捩。

180.是应当有一个转捩。不过,如果统观大局,这里并不是“转”,还只是“承”。这一点必须注意。怎么说呢?依照大纲,这篇文章的主旨是说:南京路上的秋天既无荒凉悲凉之感也无清凉之感。用这主旨来写作,就题面说作的是反面文章。所以当作主要部分的第三段写的将是“秋而不凉”的种种景况,而第一、第二段只是联合起来写文中主旨的反面,即题面的“凉秋”,包括(一)荒凉,如“草衰”所象征的,(二)悲凉,如“笳动”所象征的,(三)清凉,即第二段正将利用前人诗文成句来接写的。荒凉和悲凉,未必可爱;清凉,则属可爱。所以在这两类之间需要一种过渡的桥梁。

181.其实,这桥梁的需要与否,也是看行文的状况而决定的,例如刚才用(一)(二)(三)来排列的时候,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便是互相平衡的,不需要什么转捩。在我们的行文状况之下,这里确需要一种“以转为接”的承,或者说,在第一、第二段这个联合单位(说题面的)中需要着一种转折的变化。

182.没有转折的变化行不行呢?例如说:

寅 “同时,我们该觉到凉爽。”

或者用“清凉”也一样。

183.问题在这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色和鸟声本是教人愉快的,可是对于一个伤心人却别有一番感触。秋感亦复如此。从秋得到荒凉感、悲凉感的,当不会同时得到清凉感。

184.用“或者”来修改“同时”二字。

185.这当然较好。不过,我们还宜乎采用“以转为接”的办法。丑句已经启示我们一种好倾向,那是以问为转捩的起点的。再等其他的提出吧。

卯 “虽然秋是含有威胁的意味的,不过也可能有例外。”

辰 “威胁往往是对于弱者的,对于有些人却可能变成享受。”

巳 “有许多人大概感不到秋的威胁的。”

午 “对于幸福的人们呢?”

未 “自然,秋风是吹不着幸福的人们的。”

186.这种倾向已经很明显,从“威胁”转向“享受”,从“我们”转向“有些人”,此时此地的人,自然有有时代感的,也有没有的。假定我们属于前者,那么,第一段说的是我们的;第二段说的倘是属于后者的一些人的秋感。这在意思方面,自然包含得更丰富,也说得更深刻,同时,在文词方面,也更多转折,不直率。

187.“威胁”在上一段已经说得很明白,这里三种句子形式里全把“威胁”再明白说出,在字面上明白承接上文,是否必要?或者可以省略得含而不露?

188.用“虽然”明白地转,又是否必要?例如辰句以下只是从意思或语气上转捩起来的。

189.“弱者”用在这里也不合,我们不肯自认是弱者。

190.把前面的句子分析起来,有几种不同的出发点。子句、丑句、寅句不必考虑,卯句、辰句、巳句依旧从威胁承接了写,午句、未句径直从幸福这另一方面写。刚才谁反对前一种明白承接的方法,这是对的,采取后者,文字上显得更活泼跳脱。

191.让我再来分析一下所用的词汇:“例外”这说法是好的,因为它可以在意思上紧接上文,所谓“例”实在就是威胁的感受。“幸福”也是好的,这当然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反用,有的人会把它写作这样:“幸福(?)的”。它可以反接上文:有了时代感便不能有这浑浑噩噩的福。“自然”,也是好的,语气上有着这种需要。让我们把一切好的成分采用了来锻炼一个完美的句子。

192.“享受”要不要明白说出?

193.不要也罢。让“忍受”用在上文,在下文省略“享受”;让“幸福”用在下文,在上文省略“不幸”。前者叫做“蒙上省略”,后者叫做“探下省略”,总起来,便叫“互文见义”。

申一 “自然,例外有的是些幸福的人们。”

194.这句可算包括一切的优点了。

195.只是还有一个缺点:第一段末一句是用同动词“是”的句子,紧接的这一句又是用“是”做述语的,在句型上嫌雷同。非万不得已,我们该把这情形避免。

申二 “自然,也例外会有些幸运的人们。”

申三 “自然,例外的也有些幸福的人们。”

196.申三句把“例外”的提前到句首,这可以有一种效果,那就是把“例外”的本身作用(前面已经阐明过了)扩大,比申二句给包含在句中不能引起注意的自然要进步一些。还是用“幸福”。

197.下面可以引用古人成句,照大纲预定的原则处理了。大家可以参看材料整理报告里的间接经验一类。

酉一 “在那里赞美、讴歌‘人在清凉国’。”

198.为什么不用“天凉好个秋”?

199.“天凉好个秋”本身原是反语,说的是一种忍受,不是享受。当然,倘使断章取义,也未尝不能用,只是如果可以不歪曲作者原意,总还以不歪曲原意为好,免得有人误会我们看不懂辛稼轩的反语!

200.自然是用“人在清凉国”的好。在这里正用得着这个“在”字,要说明的是:置身于某种景况下。说明了这点就够了。赞美讴歌之类的话头都不必说,就尽量利用这一个词句做句子的干部吧:

酉二 “又‘人在清凉国’了。”

酉三 “又一年一次的‘人在清凉国’里。”

201.“一年一次”足见得只是无间今昔。我们的秋感的不同也只是今昔之感的不同罢了,他们“处非常如寻常”,就没有了时代感。“里”字,为了读起来接近口语也不可省,“人在清凉国”反正加有引号。

202.就这样吧。下面好用的有“低玉枕,凉轻绣被,一番秋气味”。是清凉国里的一种享受。

203.唐诗里有“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夜凉如水”一类说法也可以代表清凉感。——只是“梦不成”有失眠的嫌疑。

204.“宝枕纱厨,今夜凉初透”也好用。

205.是“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吧。——不过,这说的实在也只是一种忍受,不是享受,该看这首词的第一句“薄雾浓云愁永昼”便可知了。

206.“一番秋气味”的话头在这里实是多余的,说到“凉轻绣被”本来便足够了。只是苏东坡的词太文,不如李清照的流利。要说只是一种忍受不是享受,好像不宜用,其实,这里既不引用那第一句,便做一次断章取义又何妨?

207.那就不妨老实地说:

戊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该是他们的感觉。”

还是承上文而言之的用“该”的口气。

208.这里宜乎铺叙一下:关于凉秋的享受的种种面。假使把“宝枕纱厨”(用“宝枕”也无妨)认作豪华一派,不妨再来个闲逸一派或者颓废一派,有那么三派也完成得一个铺叙场面了。

209.检查材料整理报告里可没有这种现成材料,得另行搜集才行。

210.一下子也许大家想不到适用于这么做的成句。报告里现有关于凉月和凉雨的。用雨和月的铺叙代替另两派的铺叙,如何?

211.这里,着重在人的享受,泛写秋景的自然美,不如写这些自然美给予人的愉快的反映。然而我们现有的材料几乎统是泛写的。

212.这里不铺叙也罢。这倒并不因为材料供应上的困难,因噎废食是要不得的。我们不要忘记大纲已给我们规定了第三段要用铺叙法。主旨的写出既然要用到铺叙法,这主旨反面的陪笔便不合再用。铺叙法的多用使文章厚重,太厚重又嫌浓得化不开,未必是好。这一段本和第一段是一个联合单位,说的是题面,而实际是文章主旨的反面(因为这篇是反面文章),是陪笔。陪笔太长,也会喧宾夺主,所以这联合单位的长度,从原则上说来,不宜超过第三段。同时,不要忘记写的仅是一篇短文。

213.不过,单说“凉初透”总未免太单弱,显得不圆。

214.要么,综括地说一句吧:

亥 “他们该分享着古代诗人歌颂过的秋色和秋的清音。”

215.上面说“味”,这里说“色”和“声”正好。但为什么不用现成的“秋声”?“秋的清音”有些生硬。

216.我们总是说“声、色”,例如“声色犬马”“声色俱厉”。自然,这个习惯的次序在这儿不合用,“秋的清音”共有四个单字,而“秋色”只有两个,按照语句排列的普通原则,该让较长的居后。

217.而且,用仄声的“色”字做句脚,也不如用平声的“音”字来得顺口。

218.是的。如果改作“秋的声、色”呢?

219.用“秋的清音”原是为了避免用“秋声”,“秋声”的语感属于凄凉萧飒一路,这种语感的形成,《秋声赋》当有很大的关系。而“清音”的语感却属于美而愉快的。还有“分享着”的“着”也许有人以为要改用“了”字,不过,我想用“着”字针对上文的“人‘在’清凉国”。

220.这些意见,都很可宝爱。“秋的声、色”也很别致,而且“声”字与“秋”字给拆开来用,刚说的语感的顾虑也不再有,这是熔铸新辞的好处,过去我们说到过引用成语的好处,现在有了另一种相反的说法,但是目的却同是为了从语感上求得效果。

221.用“声色”也更能表明是一种享受。

222.这一段该结束了。就这么结束吗?大家从头读一遍:

“自然,例外的也有些幸福的人们,又一年一次的‘人在清凉国’里。‘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该是他们的感觉。他们该分享着古代诗人歌颂过的秋的声色。”

223.上句的句脚是“觉”字,下句的句脚是“色”字,都是仄声,总有些拗。

224.在这里,还没有什么坏影响。平仄声的须加注意,本不限于诗歌之类,唐宋大家就最爱讲究个音调铿锵。虽然现在有不少人攻击这种音乐倾向,其实,只要不妨害文章的内容(唐宋大家尽多妨害了的),声响作用也能在表现上产生一种效果。文言的散文如此,白话的散文也如此。

225.这使我们想起了去年秋天级会上“新文字”辩论里的四声问题来了,请反对四声的同学注意。

226.这所谓音乐倾向是不是只有平仄声这一种现象?

227.大家不会忘记双声、叠韵一类的作用吧。

228.那么,声韵的利用才该是所谓音乐倾向,至少,才是我们用白话写散文时多少应该注意的。至于平仄声,我们仍然认为不必注意。

229.而且,也不便注意。例如刚才说“觉”字是仄声,不错,我们明明都是这么读着的。可是在标准国音里,仿佛却读做丩凵せ的阳平声,那么,怎好决定“觉”字是平是仄、合用不合用?又怎好限制读的人一定用标准国音呢?

230.谈到平仄,自然发生了方音的差异问题。四声的要不要以及能不能废弃,到现在也还没有一致的定论,新文字研究者为了区别同音字字形,似乎又有人提议利用四声了。当然,我并不是说四声绝不能废,在这方面我很少注意。只以为,反对和拥护四声的,都当从实践里去校验他的信念,而准备随时向真理屈服。

231.那么,平仄问题呢?

232.当然,我们不能把它看得太重,说写白话文应当遵守连写近体诗也无法遵守的什么“八病”。不过,应用汉字写作的时候,平仄声总还是不能完全不加考虑的,因为汉字是有四声的。文言文如此,白话文也如此。大家以为怎样?好吧,让我们回到原来问题上来:这一段就这么结束吗?

233.总觉得站不住似的。第一段倒站得住的。

234.这里是一个联合单位的煞尾,还不比第一段只是联合单位的中途停顿处。总还需要加上些什么。

235.在这里,是还需要加上一些什么。不过,与其说是形式上有什么残缺,不如说是内容上有残缺。文章原不板是四角正方形的,即使缺掉一角,你也可以叫它做不等边多边形,无害于它的成为一种形式。但是,如果不能包括它必须包括或者至少是应该包括的意思,它便显得在形式上不完全,话说得圆不圆,就是意思表现得足够不足够。

236.第二段的意思,刚才已经认为足够了。怎么又说不够呢?

237.第二段本身的意思,本已足够。不信,我们再加上一句“此所以谓之幸福也”看,这一句在形式上在意思上都是道地的煞尾句,但是加在这里,并无补益,足见缺的既不是本段本身的意思,也不是形式上的成分。不要忘记这是和第一段合组的一个联合单位。

238.怎么来回顾上文呢?

239.在文章的行进中,不怕放野马,只怕缰绳失却了控持,放了出去,收不回来,那便不好。这篇里的主人翁是“我们”,是老早确定的。这第二段把笔锋转向“他们”,便是一种放马,纵然不算野马。

240.当初便不该转向他们放这马了。

241.这倒不一定。“转向他们”,在这里是需要的。否则我们怎样把不能同时反映在一种人身上的荒凉感、悲凉感和清凉感同时写出?

242.用一种人,而用两个时间,两个空间,不也一样吗?例如先说今年(一个时间)孤岛(一个空间)的我们的秋感,再说往年(另一时间)故乡(另一空间)的我们的秋感,那便不必“转向他们”了。

243.这“今昔之感”的办法,当然也行。不过,我们刚才实际的动向,采取换角色,不采取换时空,这是极好的说明,说明这两种办法哪一种较为便宜。写文章本来没有一定程式,只求便宜。

244.“今昔之感”办法的不被采用,是在选择主题和确定大纲时经过详细考虑才决定的。

245.那些理由当然不必再说。不过,还有可以补充的一点:譬如演戏,换地点、换时间就得换幕,换角色不过出入一下子就好了。可以看出哪种方法便当了吗?便当就是适宜。

246.这里欠缺的,就是没有回到“我们”上面来。加上这一句,看怎样?

“那些,也曾给保留在我们的印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