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动
文字固然要写得漂亮,就和人要漂亮一样,但是光是漂亮,内里没有真正的生命力,那也不过是一架装潢得很好的活机器而已,它本身并没有什么生命力,而它的动作云为,也就好像是一个绣花枕头一样,或是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一样,他懂得应对进退,或是像一个学生会里好出风头的代表一样,他惯于说几句漂亮话。其实都只是表面,纵或也有它的内容,但这种内容也禁不起人家的追求。因为稍一追求,它的漂亮便成了索然寡味的空壳。所以我们除了漂亮之外,还要使文字具有一种生动的质力。现在我们要问怎样才谓之生动呢?
譬如,说一件事,能把作者对于这事的意见或把他人的心思,他的深处掘发出来,活泼泼地跃跃纸上,无论善与恶,美与丑,都具有它的全部生命从他的笔端,透露到我们的眼底,打进了我们的心坎,这就叫做“生动”。例如郑燮给他弟弟墨第四书说:
十月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箩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全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郑板桥集》,参观王灵皋编《国文评选》第一集,亚东版)
寥寥数行把三百年前中国地主阶级的生活与其思想表现得很清楚,同时并表现像板桥这样的地主,似乎已经感觉到农民的破产和痛苦,是当时社会的一个深切的裂痕,于是才有“暖老温贫”的慈善举动,而板桥老人急于挂冠归隐去享那开明地主的安逸幸福的一腔心事,真是跃跃纸上,这便是文字的生动的质力。又如左宗棠《答刘霞仙书》有云:
……吾非山人,亦非经纶之手,自前年至今,两次窃预保奏,过其所期。来示谓涤公拟以蓝花翎尊武侯,大非相处之道。长沙、浏阳、湘潭兄颇有劳,受之尚可无怍。至此次克复岳州,则相距三百余里,未尝有一日汗马之劳,又未尝偶参帷幄之议,何以处己?何以服人?方望溪与友论出处:天不欲废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进之阶,何必假史局以起?此言良是。吾欲做官,则同知,直隶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为官耶?且鄙人二十年来,所留心自信,必可称职者,惟知县一官。同知较知县,则“贵而无位,高而无民”,实非素愿。知府则近民而民不之亲,近官而官不禀畏。官职愈大,责任愈重,而报称为难,不可为也。此上惟督抚幄一省大权,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所能得者。以蓝顶尊武侯而夺其纶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当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为世讪笑,进退均无所可。涤公质厚必不解出此,大约必润之从中怂恿,两诸葛又从而媒孽之,遂有此论。润之善牢笼,喜妖术,吾向谓其不及我者以此。今竟以此加诸我,尤非所堪?两诸葛懵然为其颠倒,一何可笑!幸此意中辍,可以不提。否则,必乞为涤公陈之:吾自此不敢即萌退志,俟大局戡定,再议安置此身之策。若真以蓝顶加于纶巾之上者,吾当披发入山,誓不复出矣。
你看他直抒胸臆,毫无隐饰,有声有色,读了这种文字,真好像我们现在看有声电影似的,倒多么生动啊!又如,大仲马的《侠隐记》每叙一人都叙得生动有力,尤其是它叙述达特安,真是生龙活虎。就拿《雪耻》一篇(《侠隐记》上册第五回,商务版)做比吧,它叙述达特安、阿托士、阿拉密等等须眉毕现,活生生地腾跃纸上,不但表现他们的勇敢,并且表现他们的果决;不但表现他们的果决,并且表现他们虽在决生死的时候,犹能体贴人情,从容不迫。达特安之始而道歉,继而拔剑决斗,继而于俄顷之间,决定站在阿托士他们三人方面,可算得有勇知方;而阿托士于伽塞克劝达特安不要参加时,与达特安握手,拉住了他,得了一个极有力的援助,给他们此后的事业,另辟一个新局面,也是胆识过人。文字写得如许生动,真是少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