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所据原本及译场组织
今日所谓翻译者,其必先有一外国语之原本,执而读之,易以华言。吾侪习于此等观念,以为佛典之翻译,自始即应尔尔。其实不然,初期所译,率无原本,但凭译人背诵而已。此非译师因陋就简,盖原本实未著诸竹帛也。《分别功德论》卷上云:
外国法师徒相传,以口授相付,不听载文。
道安《疑经录》云(《出三藏集记[记集]》卷五引):
外国僧法皆跪而口受,同师所受,若十、二十,转以授后学。
《付法藏因缘传》载一故事,殊可发噱,兹录如下:
阿难游行,至一竹林,闻有比丘,诵法句偈:“若人生百岁,不见水老鹤,不如生一日,而得睹见之。”阿难语比丘:“此非佛语。……汝今当听我演: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而得了解之。”尔时比丘即向其师说阿难语,师告之曰:“阿难老朽,言多错谬,不可信矣。汝今但当如前而诵。”
兹事虽琐末,然正可证印度佛书,旧无写本。故虽以耆德宿学之阿难,不能举反证以矫一青年比丘之失也。其所以无写本之故,不能断言。大抵(一)因古代竹帛不便,传写綦难,故如我国汉代传经,皆凭口说;(二)含有教宗神秘的观念,认书写为渎经,如罗马旧教之禁写《新》、《旧约》也。佛书何时始有写本,此为学界未决之问题。但据法显《佛国记》云:
法显本求戒律,而北天竺诸国,皆师师口传,无本可写。
法显西游,在东晋隆安三年后(西历五世纪初)。尚云“无本可写”,则印土写本极为晚出,可以推见。以故我国初期译业,皆无原本。前引《魏略》载“秦景宪从月氏使臣口受浮屠经”,盖舍口受外无他本也。梁慧皎《高僧传》,称安世高“讽持禅经”,称支娄迦谶“讽诵群经”,则二人所译诸经,皆由暗诵可知。更有数书,传译程序,记载特详,今举为例;
一、《阿毗昙毗婆沙》(此书后经玄奘再译为二百卷) 由僧伽跋澄口诵经本,昙摩难提笔受为梵文,佛图罗刹宣译,秦沙门敏智笔受为晋本。(见《高僧传》卷二)
二、《舍利弗阿毗昙》 昙摩耶舍暗诵原本,以秦弘始九年命书梵文。停至十六年,经师渐娴秦语,令自宣译。(见《出三藏集记[记集]》卷十一引释道标序)
三、《十诵律》 罽宾人弗若多罗以秦弘始六年诵出,鸠摩罗什译为晋文。三分获二,多罗弃世。……西域人昙摩流支以弘始七年达关中,乃续诵出,与什共毕其业。(见《高僧传》卷三)
若《毗婆沙》者,经两次口授,两次笔受,而始成立;若《十诵律》者,暗诵之人去世,译业遂中辍,幸有替人,仅得续成。则初期译事之艰窘,可概见矣。
在此种状态之下,必先有暗诵之人,然后有可译之本。所诵者完全不完全,正确不正确,皆无从得旁证反证。学者之以求真为职志者,不能以此而满意,有固然矣。于是西行求法热骤兴。
我国人之西行求法,非如基督教徒之礼耶路撒冷,回教徒之礼麦加,纯出于迷信的参拜也。其动机出于学问——盖不满于西域间接的佛学,不满于一家口说的佛学。譬犹导河必于昆仑,观水必穷溟澥,非自进以探索兹学之发源地而不止也。余尝搜讨群籍,得晋唐间留学印度百八十余人。(详见《中国佛教史》卷五)[3]
今摘举数人,考其游学之动机如左[下]:
法护 是时晋武之世,寺庙图像,虽崇京邑,而《方等》深经,蕴在葱外。护乃慨然发愤……游历诸国。……遂大赍梵经,还归中夏。(梁《僧传》卷一本传)
法显 常慨经律舛阙,誓志寻求。以晋隆安三年……西渡流沙。(卷三本传)
昙无竭 尝闻法显等躬践佛国,乃慨然有忘身之誓。……除以宋永初元年……远适西方。进至罽宾国……学梵书梵语。(卷三本传)
道泰 先有沙门道泰,志用强惈,少游葱右,遍历诸国。得《毗婆沙》梵本十余万偈。(卷三《浮陀跋摩传》)
智严 志欲博事名师,广求经诘[语],遂周流西国……功逾十载。(卷三本传)
宝云 志身徇道,志欲……广寻经要。遂以晋隆安之初……与法显、智严先后相随……在外域遍学梵书。(卷三本传)
智猛 每闻外国道人说天竺……有《方等》众经。……遂以姚秦弘始六年……出自阳关。……历迦惟罗卫及华氏等国,得《大泥洹》、《僧祇律》及余经梵本。(卷三本传)
朱士行 尝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意隐质,诸未尽善。……誓志捐身,远求大本。遂以魏甘露五年,西渡流沙。(卷四本传)
玄奘 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慈恩法师传》卷一)
以上不过举最著之数人为例,自余西游大德前后百数十辈,其目的大抵同一。质言之,则对于教理之渴慕追求——对于经典求完求真之念,热烈腾涌。故虽以当时极艰窘之西域交通,而数百年中,前仆后继,游学接踵。此实经过初期译业后当然之要求,而此种肫挚极严正之学者的态度,固足永为后学模范矣。
佛典传写发达之历史,非本篇所能详述。以吾考证所臆测,则印度境外之写本,先于境内;大乘经典之写本,先于小乘。此西纪第四世纪以前之情状也。自尔以后,梵本日增,输入亦日盛,其杂见于唐道宣《续高僧传》者甚多,略举如下:
梁初,有扶南沙门曼陀罗,大赍梵本,远来贡献。(卷一《僧伽婆罗传》)
菩提流支房内,经论梵本,可有万夹。(按:此未免铺张。卷一本传。)
真谛赍经论以梁大同十二年达南海。……所出经论传记二百七十八卷。……余未译梵本书,并多罗树叶,凡有二百四十夹。若依陈纸翻之,则列二万余卷。今所译讫,仅数夹耳。(卷一本传)
北齐天保中,邺京三藏殿内梵本千有余夹,敕送天平寺翻译。(卷二《那连提耶舍传》)
齐僧宝暹等十人,以武平六年采经西域……凡获梵本二百六十部。(卷二《阇那崛多传》)
隋开皇中新平林邑,所获佛经,合五百六十四夹,一千三百五十余部。并昆仑书,多梨树叶,敕送翻经馆,付彦琮披览,并使编叙目录。(卷二《彦琮传》)
那提三藏,搜集大小乘经律论五百余夹,合一千五百余部,以唐永徽六年达京师。(卷五《玄奘传》)
《慈恩法师传》记玄奘所得经典,分类列目如下:
大乘经 二二四部 大乘论 一九二部
上座部书一五部三弥底部书一五部
弥沙塞部书 二二部迦叶臂耶部书 一七部
法密部书四二部说一切有部书 六七部
因明论三六部声论一三部
凡五二○夹 六五七部
有原本的翻译,比诸无原本的翻译:第一,有审择之余地,第二,有覆勘之余地。其进步之显著,固无待言。即译事之组织,亦与时俱进。其始,不过一二胡僧随意约一信士私相对译。其后,渐为大规模的译场组织。此种译场,由私人或私团体组织者,有若东晋时庐山之般若台(慧远所组织,觉贤曾为主译),有若陈代富春之陆元哲宅,有若陈、隋间广州之制旨寺。其以国家之力设立者,有若姚秦时长安之逍遥园,北凉时姑臧之闲豫宫,东晋时建业之道场寺,刘宋时建业之祇洹寺、荆州之辛寺,萧梁时建业之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元魏时洛阳之永宁寺及汝南王宅,北齐时邺之天平寺,隋时长安之大兴善寺、洛阳之上林园,唐时长安之弘福寺、慈恩寺、玉华宫、荐福寺等,其最著也。
在此种译场之下,每为极复杂的分功组织。其职员略如下:
一译主 如罗什、觉贤、真谛、菩提流支、阇那崛多、玄奘、义净等。
二笔受 如聂承远、法和、道含等。
三度语 如《显识论》之沙门战陀。
四证梵 如《毗奈耶》之居士伊舍罗。
五润文 如玄奘译场之薛元超、李义府等;义净译场之李峤、韦嗣立等。
六证义 如《婆沙论》之慧嵩、道朗等。
七总勘 如梁代之宝唱、僧祐,隋代之彦琮等。
每译一书,其程序之繁复如此,可谓极谨严之态度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