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明求佛法说不足据
此说二千年来公认为史实,以今考之,则大错误也。凡一说之起,必有根据,今试问汉明求佛法说,其根据何经何典耶?其根据为西晋王浮之《老子化胡经》。
《老子化胡经》云:“永平七年甲子,星昼见于西方,明帝梦金人,因傅毅之对,知为胡王太子成佛之瑞应。即遣张骞等经三十六国,至舍卫,值佛已涅槃,乃写其经,以永平十八年归。”
此种记载之荒谬,一望而知。张骞为西汉时人,乃插入东汉时代,其固陋太可怜矣。盖王浮者,妖妄道士也,造为老子出关西度流沙之说,指佛陀为老子弟子。其书经六朝、唐数次焚毁,稍有识者皆知其妄,奈何根据之以为汉明求佛法之证耶?
自王浮为此妄说之后,流俗相传,以讹沿讹。至东晋初年,石虎著作郎王度奏议有云:“汉明感梦,初得其道。”(见《高僧传》卷十《佛图澄传》)又袁宏作《后汉纪》云:“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日月光,而问其道,遂于中国图其形像。”然此犹是极简单之传述而已,至《四十二章经记》,则将此事铺张扩大。
《二十四[四十二]章经记》云:“昔汉明皇帝夜梦见神人,明日问群臣,有通人傅毅对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即遣使者张骞、羽林郎将秦景、博士弟士[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氏国,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
此记之作者为谁,不得而知。其文见梁僧祐《出三藏记》卷七,然《四十二章经》实吴、晋间人伪作,其《记》则在《经》后,则或者东晋人所作矣。作《记》者其知识比王浮稍博雅,彼闻张骞曾到月氏,未曾到印度,故易舍卫为月氏。彼又闻汉时有博士弟子秦景宪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一事,而又约略记得,不甚清楚,则以为秦景而漏却“宪”字。又另造一王遵而以为博士弟子,而妄谓秦景为羽林郎将,此作《记》者道听途说、胡乱执笔之痕迹也。其实秦景宪之受经,为汉哀帝时事(见《三国志》裴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与汉明无涉。羽林郎将,则汉代并无此官。此《记》之荒谬,与《老子化胡经》同。
又其后则《牟子理惑论》,更为之铺张扬厉。
《牟子理惑论》(全文三十七章,见梁僧祐引《明集》卷一。)叙汉明求法事,上半与《四十二章经记》同,惟下半增多云:“于大月氏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立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
按:《牟子理惑论》见《弘明集》所引,题为汉牟融撰,附注云:“一名《苍梧太守牟子博传》”,《隋书·经籍志》有《牟子》二卷,注云:“后汉太尉牟融撰。”但太尉牟融,字子优,不字子博。融为太尉,在永平十二年,史不称其有著书。本书称孝明皇帝云云,则决非太尉融所撰,即谓汉末有同姓名者,然书中《自序》称:“灵帝崩后,牟子将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归苍梧娶妻,太守谒请署吏。”则苍梧平民,非太守也。故仅就原书标题论,已支离不可究诘。序中又言笮融事,而文义不相属。窃疑此书为东晋、刘宋间人伪作,初托诸笮融,后转讹为牟融欤?此书文体,一望而知为两晋、六朝乡曲人不善属文者所作,汉贤决无此手笔。且有数事足证此书之伪者,原书云:“仆尝游于阗之国,数与沙门道士相见。”考《后汉书·西域传》,“于阗自王敬矫命造乱被戕,桓帝不能讨,自此与中国绝”。灵、献之交,中国人安得游于阗?此必在朱士行西行求法以后,于阗交通盛开,作伪者乃有此言耳。原书又云:“今沙门剃头”,“今沙门既[耽]好酒浆,或畜妻子”。汉魏皆禁汉人不得出家,灵、献时,安得有中国人为沙门者?此必僧徒风纪已极败坏,在石赵、姚秦之后,始有此现象耳。又原书云:“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故法之焉。”(指原书三十七章之意)考“三十七品”之名,始见于《维摩诘经》之《佛国品》,抑可证其书出支谦、罗什所译《维摩》盛行之后矣。又原书云:“世人学士,多讥毁佛法。”此亦晋宋间情状,若在汉世,必无此语。盖汉时佛学未盛,汉人著述无讥毁佛法者,虽以王充之好批评,对于佛法亦未尝齿及。即此盖可证其书之非出于汉世。又原书龂龂辨夷夏之教非不可用,又辨毁容,辨无后等等,皆东晋间三教争辨之主要问题。故断之为晋后伪书,当无大过也。但理既肤浅,文复靡弱,其价值又出《四十二章》下矣。
又其后梁僧佑[祐]《出三藏集记[记集]》“《四十二章经》”条下云:
使者张骞、羽林郎中将秦景,于月支国遇沙门竺摩腾,译写此经,还洛阳,藏在兰台石室。
复次则梁慧皎作《高僧传》,其《摄摩腾传》云:
汉永平中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往天竺,寻访佛法。愔等于彼遇见摩腾,要还汉地。
窃思此时佛教徒之学问乃大进,居然知张骞与明帝不同时,乃易以蔡愔;又知羽林郎中将为武职,非求法使臣所宜也,则易以郎中。其尤淹博者,则知秦景〈宪〉职业实为博士弟子,则亟为之正名定分,而将冒充博士弟子之王遵革去,较之旧说,已周密数倍。可惜百密仍有一疏,硬提哀帝时向伊存受经之秦博士,强为使臣。由永平上溯元寿,已七十余载,使秦博士受经时年二十余岁者,至是亦已百岁矣。强百岁龙钟老叟,于役西域,跋涉风霜,又十年始归,未免太不情耳。
《高僧传》又云:
腾所住处,今洛阳城西雍门外白马寺是也。(《摄摩腾传》)
蔡愔至中天竺时,竺法兰与摩腾共契游化,遂相随而来,会彼学徒留碍,兰乃间行。达洛阳,与腾同止。善汉言,译《十地·断结》、《四十二章经》五部。(《竺法兰传》)
后此《魏书·释老志》、《历代三宝记》皆祖述之,而汉明求法一事,遂成为佛门铁公案矣。唐时韩愈辟佛,其最著名之《谏迎佛骨表》亦曰:“汉明帝时,始有佛法。”于是,儒家数千年来亦承认之矣,绝无有留心考察一辨其伪者。
按:摩腾、法兰与世亲同时,在佛灭后八百余年间,当东晋之世。作伪者此时必习闻摩腾、法兰之名,乃硬提之入汉明时代,作四百年前之古人,此尤可笑者。但《高僧传》则硬指摩腾、法兰为汉明时来中国,又不能不说摩腾、法兰与世亲同时,而世亲在佛灭后八百余年,汉明在佛灭后四百八十余年耳,相距约四百年,乌从合而一之。于是不得不提高佛历,此近人主张佛生于周昭王时之说所由出也。必主张佛生于周昭王时,然后汉明为佛灭后八百余年之人,与世亲同时,方可以通摩腾、法兰来译经,方可以解此,亦可谓作伪心劳者矣。
今考其作伪之迹,历历可寻,其始则使臣归国之结果,但言赍还经像。第二步则变为立寺,第三步则寺有所在地点,第四步则并寺名而有之矣。初,但言使臣独归,第二步则添出译经之摩腾,第三步又添多一法兰,第四步则法兰且译经多种矣。此皆作伪之迹也。至于使臣之名,初但言张骞,第二步则添出秦景、王遵,第三步则革去张骞而易以蔡愔,又斥退王遵,而使秦景复为博士,此又作伪之迹之进化可寻者也。至所到之地,初云经三十六国至舍卫,其后则但云到月氏,不到舍卫矣,最后又不云到月支,而直到中天竺矣。此又作伪之不能自完其说者也。
其尤可笑者,则汉法本《内传》云:
蔡愔偕摩腾、法兰归,道家积不能平,道士褚善信等六百九十人,以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抗表请比对。其月十五日,明帝集诸道士于白马寺,使与腾、兰二人赛法,道经皆焚烬,腾等现种种之神通,道士费叔牙惭死,吕惠通等六百余人出家,宫嫔等二百三十八、士庶千余人出家。
作伪至此,真叹观止矣。信如所说,则是东汉之世,出家者已累千盈万,而三百年后王度奏议,乃谓汉魏之制,除西域人外不许出家,此等语安能形诸奏牍耶?法本《内传》者,见唐道宣所撰《广弘明集》,注云未详作者姓名,然观此所言,则为出于元魏高齐释、道交哄最烈之时可断矣。
以上所考据,则汉明求佛法之事为子虚乌有,已可证明。然尤有一极强之反证,为世人所罕注意者,则西域此时实交通梗塞,虽有使者,无从出发也。考《后汉书·西域传》云:“王莽篡位,贬易王侯,由是西域怨叛,与中国绝,并复役属匈奴。永平中北虏乃胁诸国共寇河西郡县,城门昼闭。十六年明帝乃命将帅北征,遂通西域。西域自绝六十五载,乃复通焉。”此纪西域通绝年岁,谨严详明。永平七年,正西域叛乱,城门昼闭之日,安能遣使经三十六国入印度?其不学杜撰,正与攀引张骞同一愚谬耳。
更有一事当辩伪者,则《四十二章经》并非译本,而为晋人所伪也,考“藏中本经”标题云:“佛说《四十二章经》,后汉迦叶摩腾同竺法兰译。”然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本经条下云:“旧录云:‘本是外国经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其言此经性质至明了,盖并非根据梵文原本翻译,实撮取群经精要,摹仿此土《孝经》、《老子》,别撰成篇。质言之,则撰本非译本也。然则谁实撰之耶?以教理及文体衡之:一、必在大乘经典输入以后,其人颇通大乘教理者;二、深通老、庄之学,怀调和释、道思想者;三、文学优美者。故其人不能于汉代求之,只能向三国、两晋求之。
现存经录最古者,为梁僧祐之《出三藏集记[记集]》,《四十二章经》之著录自彼始。原注云:“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
安法师者,即道安,其所撰录即《安录》也(今佚)。此经既不著于《安录》,则可断言为道安所未见。安与苻坚同时,安既不见此经,则其出当在东晋之中晚矣。又《长房录》与《祐录》所引之“旧录”,乃东晋支敏度之《经论都录》也。则《四十二章经》之著录,实自《支录》始。支与道安同时,但安在北,支在南。(据《内典录》云:支敏度,豫章沙门。)或此经为南人所伪撰,故支见之,而道安不见欤。又有一点当注意者,《长房录》于“支谦”条下亦列有《四十二章经》,注云:“第二出,与摩腾译者小异,文义允正,词句可观,见《别录》。”此《别录》即支敏度之《众经别录》。(支敏度作《经论都录》一卷、《众经别录》一卷,见《大唐内典录》。)然则度所编集有两本矣。此经理趣文笔,皆与支谦诸书相近,或者支谦作欤?要之,此书必为中国人作,而非译自印度,作者必为南人,而非北人。其年代最早不过吴,最晚不过东晋,而与汉明无关系,可断言也。
故如上所说,则汉明求法之事,全属虚构。其源盖起于晋后释、道阋争,道家捏造谰言,欲证成佛教之晚出;释家旋采彼说,展转附会,谋张吾军。两造皆乡曲不学之人,盲盲相引,其先后涂附之迹,历历可寻。治佛学史者,须先将此段掌故根本祓除,庶以察思想进展之路,不致歧谬也。
然作伪者何以必托诸汉明耶?则或者因永平八年赐楚王英诏书,为当时佛教徒所乐称道,因此不知不觉遂将汉明与佛教生出关系,故因而托之欤?然观此诏书,则“浮屠”、“伊蒲塞”、“桑门”等名词,已累累满纸,又宣待傅毅之对而始知世间有佛耶?
然则佛教入中国何自始,今当再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