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理上讨论《起信论》成立之年代与地方

四、从教理上讨论《起信论》成立之年代与地方

《起信论》思想与马鸣 《起信论》思想之内容及其与印、中两土各派思想之关系,既略如前述。今当归结到本文——《起信论》是否马鸣造、真谛译之问题。

凡一人有数部著作,其间思想之交互连络,必有痕迹可寻。例如龙树之《中论》、《十二门》、《大智度》,无著之《摄大乘》、《显扬圣教》、《瑜伽师地》,世亲之《唯识》、《佛性》、《辨中边》,皆各有其一家之学风,处处互相发明。今藏中所传马鸣著作,其来历最分明而确实可信者,有《大庄严论》、《佛本行赞》二种。今以之与《起信》相校,凡《起信》所有之思想,彼中皆无;凡彼中所有之思想,《起信》亦不见。虽曰所诠之对象不同,不必相袭;然以一人之著作而思想系统绝不相属若此,实情理之所不许。衡以因明“异品遍无”之例,苟不认彼两书为马鸣作则已,亦既认之,则决不能信《起信》为同出一人之手也。

《起信论》中许多思想,非惟马鸣时无之,即龙树时亦无之。他且勿具举,即以阿赖耶识一义论,此义明明至无著、世亲时代乃始成立。故彼兄弟所著书,皆汲汲于辨明此识之必有,与夫此种分析之合于佛意。就中如《摄大乘论》,全书三分一之篇幅,费于“阿赖耶有无”之辨论。此凡初创新书者例须如此也。假使《起信论》为马鸣作,则阿赖耶说当无著前数百年已为学界大师所公认,《摄大乘论》之絮絮辨明,岂非全无意义?且马鸣既立有此识,而龙树之论识乃全袭旧说,仅有第六意识而止。(注二十四)龙树以马鸣之分析为非耶?宜有以纠驳之,以为是耶?乃不取此进步的学说,而袭用小乘家言何也?否则龙树为一极固陋之人,于马鸣著作全未寓目也。凡此皆事理所必不可通者。不惟此一义而已,如所谓三佛身,所谓如来藏,所谓众生心,所谓真如受薰等等之主要学说,皆龙树所未梦见。质而言之,《中观》、《大智度》等论中受《起信》思想影响之痕迹,丝毫不可考见。吾侪既不能认彼诸论为非龙树作,即不能认龙树前有所谓马鸣《起信论》者存也。

《起信》思想与印度各时代 《起信》出龙树后,稍有常识者应无异辞,此“后马鸣”之说所由生也。此“后马鸣”后至何时耶?以思想系统言之,必其在世亲后然后可。盖《起信》中一大部分精神,在调和大乘两宗空有之诤,至易见也。故若为印度撰述,亦宜在护法、精辩对垒之时,或更在其后。然向来言有“后马鸣”者,亦不过言其为提婆弟子(龙树再传),而彼时代之不能发生此思想又至易见也。故“后马鸣”之说亦不能成立也。

凡造论必有所对治,而所对治者必为当时正面之敌人。譬有一欧文政治学书于此,题为十八世纪某名家所作,其内容则自立一种社会主义,而对于异派之社会主义遍加批驳;对于贵族主义、平民主义得失乃无一言论及;此书不问而知其伪矣。盖十八世纪时代之政治论,其主要目的在与君主贵族肉薄;而社会主义并未出现,至何派之优劣更不成问题也。印度之大乘论部书,译本不下百种,试一一搜览,当可发见其中破敌之论,皆一面对治小乘,一面对治外道。乃《起信论》则全与彼等异:其中“对治邪执”之一段,所对治者纯为大乘别派,而于小乘及外道乃似不措意。内中所诃斥之“人我见”,全属关于法身与如来藏之问题,所谓法身有色耶无色耶,空耶不空耶,如来藏有自相差别耶无自相差别耶等,正我国南北朝时代佛教徒辩诤之焦点也。(注二十五)若此论为马鸣造耶?马鸣时代,并如来藏法身等名目而无之,遑问异说?以此对治,宁非无敌放矢?而其时正值外道争鸣小乘跋扈,何以翻无一言施以对治?此何异以一书嫁名亚丹·斯密,而书中乃遍评“布尔雪维克”、“散得加”、“基尔特”主义之得失;以一书嫁名卢梭,而书中对于君权神授说乃噤不一及也。夫岂惟马鸣时代为然,彼印度之大乘家,盖始终在外道小乘重围中,故虽至护法、清辩[辨]辈,其著作皆为对外对小之精神所贯注,从未有舍彼两大敌,而以大乘异说为对治之鹄者。观《起信论》所对治,则如其书盖产于无小乘无外道之国,且当大乘各派讧争混乱之时,而印度则非其伦也。

《起信》思想与真谛 《起信》既非印度著述,则译人更不成问题。然此书何以嫁名真谛,毋亦以其中思想渊源于《摄大乘论》者甚多云尔。殊不知书中最主要之阿赖耶真妄问题,真谛与《起信》思想根本不同。如前文所引圆测《解深密疏》云:“真谛三藏依《决定藏论》立九识义。”是九识之说,传自真谛。而此说以灭阿赖耶为鹄;正与《起信》“依如来藏不生灭与生灭名阿赖耶”之说不相容者也。而后此崇尚《起信》之贤首,对于与真谛同系之玄奘,意见不合,亦正以此也。是故虽有《起信》,真谛未必译之;苟真谛而肯译《起信》,则其所立宗风决不如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