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考证及批评

三、考证及批评

据以上所叙述,析其条理如左[下]:

(一)佛教分两大派,耆宿长老为一团,曰上座部,此外多数青年信徒为一团,曰大众部。而上座部常以正统派自居。

(二)两派之分,在佛灭后二百年前后,即阿育王时。其动机在“大天五事”。

(三)分派后一百年以内,大众部先分裂,共成九派。

(四)分派后逾一百年,上座部起革命。新派别为“说一切有部”(省称“有部”)。旧派退居雪山,仍袭上座名,而“有部”遂成为正统。

(五)“有部”成立后,百余年间,次第分裂,共为十派。合雪山之旧上座部,则十一派。

右[上]事实是否完全正确,试参考他书一评骘之。

第一,上座、大众之分,果起于佛灭百年后乎?嘉祥大师《三论玄义》云:“如来入涅槃,诸圣弟子于祇闇崛山中结集三藏,尔时即有二部名字。一、上座部,迦叶所领,但有五百人。二、大众部,即界外大众,乃为万数,婆师婆罗汉为主。后多人来结集三藏,迦叶并不许之。”嘉祥此说,未详所出,但其决非杜撰无疑。(疑律藏中必有之,以结[浩]博,未及细查。)又《摩阿[诃]僧祇律》(卷三十二)记迦叶等五百人结集竣事时,窟外千人,群起致诘。迦叶卒乃宣言曰:“未制者莫制,已制者我等当随顺学。”据此,则上座、大众之分,实起于佛灭后之数月,而动机则以经律之结集。此次结集,以迦叶、阿难、优波离等为上首,其所出之经,则四《阿含》,律则《八十诵律》,皆所谓小乘者也。惟大众部所传之《增一阿含》,中多含大乘义。(印土小乘各宗,虽俱宗《阿含》,而所传之本各不同。我国之《增一阿含》,乃法显与《摩阿[诃]僧祇律》同时得之,《摩阿[诃]僧祇律》既为大众部之律,则《增一》应亦大众部之经也。)然则两部之分,盖由祇骘窟内结集三藏诸长老,墨守佛早年所教,以之泐为定本。而窟外多数之青年,抱进步思想者,深为不满。自尔以后,佛教遂隐然分为两派。特至阿育王时,始建堂堂之旗鼓以相抗耳。本论谓纯起于佛灭百年后,似未探其本也。

第二,大天(摩阿[诃]提婆)为分派最重要之主动人,殆无可疑。但彼果为何等人乎?为何时代之人乎?在佛教史上实成一大问题。本论言大天有二人,前者即首倡五事异说之人,在第一百年之初,论主对于其人,不置可否。后者为重提五事之人,在第二百年之末,论主称其多闻精进。相去百余年,同一人名,同一事迹,而强指为二人,实不合情理。印度人时代观念最不明确,此必本为一人一事,而传说两歧,论主兼采而误混耳。以理度之,则其人为第一百年初之人,为大众部之确立者,殆较可信。然则其人之道行果何如?《述记》叙彼小传,凡数千言,则彼乃烝母、弑父、戕友、诳徒、诬佛之大恶人也。此说录自《大毗婆沙》(卷九十九)原文,盖“有部”所传。慈恩因所疏者为“有部”之书,故引其说以为释。其别著之《瑜伽略纂》(卷一),乃褒誉大天,而《分别功德论》亦云:“唯大天一人是大士”,则其人格之高可想。《三论玄义》云:“摩诃提婆(大天)取诸大乘经纳三藏中释之,诸阿罗汉结集时,已简除斯义,而大众部用此义。上座部有用之,因尔起诤,遂成二部。”此说似最得真相。然则大天者,实创立大众部之人,亦印[即]大乘教之远祖,对于当时上座长老,实行宗教革命,无怪自命正统之“一切有部”衔之次骨也,而《婆沙》种种诬蔑之辞,抑徒自暴其褊心而已。

第三,派别何故盛兴于阿育王以后,又极可研究之问题也。佛灭后百五十二年(西纪前三二七),亚历山大大王大军侵入印度,印度为马基顿领土者垂十年。自此与欧洲交通日繁,大受希腊文化之影响,思想随而蜕变。此新教义发生之第一原因也。越五十余年,而阿育王统一全印。前此佛教仅行于中印摩竭陀附近一带而已。阿育灌顶后,乃派人传教于四方,彼其政权所及之地,即教权所被之地。夫宗教必须有顺应环境性乃能生存,佛教既普被于种种异言异俗之民族,则其所诠译、所理解自不能悉仍其旧,当然各带地方的色彩。观其诸部之名,如所谓“灰山住”、“制多山住”、“西山住”、“北山住”、“密林山住”等,皆以地为识别,则其含有地方党派的意味,殆无可疑。然此实自阿育传教启之。此新教义发生之第二原因也。

说明:本文撰于一九二〇年,录自一九二一年九月出版之《哲学》第三期。收入《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佛学研究十八篇》和《饮冰室合集》。梁氏撰写《中国佛教史》,原定计划中有《佛典解题》专章,见《中国古代之翻译事业》,本文即为此章之基础论文。原题之下有文字说明:“世友菩萨造,唐三藏法师玄奘译,慈恩法师窥基述记。”

[1]作于一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