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信论》果马鸣造乎?
马鸣者谁与 佛徒所艳称之马鸣,大率谓生于龙树前百余年,为大乘教义中兴之第一人物。而马鸣之所以独享此盛名者,则正以其造《大乘起信论》云尔。其实马鸣是否历史的人物,抑仅为神话的人物,尚有问题。籍曰果有此人,是否属于所谓大乘派者,又成问题。籍曰信为大乘家,其曾否有关于哲理的著述,又成问题。各书中关于马鸣之记事,其重要资料,如姚秦时鸠摩罗什所译《马鸣菩萨传》,如元魏时吉迦夜等所译《付法藏因缘传》,如陈时真谛所译《婆薮槃豆(世亲)传》。如唐玄奘著《大唐西域记》,如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此外尚有达拉拏达著之藏文《印度佛教史》(注七),(省称《西藏传》)若取此诸书比较研究,则马鸣之时代与事迹,殆令吾侪彷徨不知所指。试列举其异说如下:
一、马鸣与迦旃延同时。此说出《世亲传》。果尔,则马鸣为佛纪第三纪时人。盖加旃延为造《发智论》之人,生于佛灭后三百年也。
二、马鸣为胁比丘弟子,与迦腻色迦王同时。此说出《马鸣传》,而《世亲传》亦一部分相同。果尔,则马鸣为佛纪第六纪时人。盖迦腻色迦王为结集《大毗婆沙论》之护法者,胁比丘为结集领袖,其时当佛灭后约六百年也。
三、马鸣为富那奢弟子。此说出《付法藏传》。果尔,则马鸣为第六纪稍后之人。盖富那奢为胁比丘弟子,马鸣于胁为再传矣。
四、马鸣为提婆弟子,与提婆、童受同时。此说出《西藏传》及《西域记》。果尔,则马鸣为佛纪第七纪以后人。盖提婆即《百论》之著者,为龙树弟子;童受为经量部论师,年代亦与龙树相接也。
以上所述,皆比较的可信之书籍,然而异说百出已若此。于是有为调和说者,如梁僧祐《出三藏集记[记集]》中之“萨婆多部目录”记印土佛法传授,有所谓前马鸣、后马鸣者,一在龙树前,一在其后。甚者如伪妄之《释摩诃衍论》(看下文注十一),造为六马鸣之说,最早者与佛同时,最后者在佛灭九世纪。以异说太多之故,致欧洲学者或疑其人为子虚乌有。(注八)此虽太过,然马鸣为印度学者来历最不明之人,固无庸为讳矣。以吾所信,马鸣固必有其人,但只有一人,并无所谓前后。其人之年代及事迹,仍以罗什所译《马鸣传》为近真。大抵与胁比丘有渊源,而小乘“一切有部”中之一重要人物也。(注九)
马鸣之著作 今《藏经》中题马鸣著述之书凡八种:除《起信论》外,尚有《大庄严论》、《佛所行赞》、《大宗地玄文本论》、《事师法》、《十不善业道经》、《六趣轮回经》、《尼乾子问无我义经》之七种。后五种宋元以后始入藏,书既晚出,而辞义又鄙劣,其真伪殊不足为马鸣轻重。今所当研究者,前三种而已。
吾侪所最不可解者,则所有一切关于马鸣传记之资料,从未有一字道及此人之曾著《起信论》也。最古之罗什译《马鸣菩萨传》,但言其“博通众经,明达内外,才辩盖世,四辈敬伏”。未尝言有何种著作。《世亲传》述《大毗婆沙》结集时事云:
马鸣菩萨,文宗学府,先仪所归。迦旃延子遣人往舍卫国请马鸣为制文句。马鸣既至罽宾,迦旃延子次第解释……义意若定,马鸣随即著文。经十二年,造《毗婆沙》方竟。
果如此说,则马鸣为《大毗婆沙论》润文之人。《毗婆沙》为小乘“一切有部”宝典,其书现有全译(玄奘译二百卷),其思想内容与《起信论》悬隔至若何程度,凡治佛学者当能知之。谓两书同出一人,吾之浅陋,未之敢闻。今且置是:马鸣曾否参与《婆沙》之编纂,本属疑问,则或不足持彼以破此。最可异者,著《世亲传》之人非他,即世共指为《起信论》译主之真谛也。(注十)马鸣若曾著《起信论》,他人或不知,真谛不容不知。乃非惟不一叙及,且以列诸大乘公敌之“一切有部”中,宁非怪事!
《西藏传》盛称马鸣文学之美,谓其作多数赞佛之偈,内中百五十颂为最胜,歌舞伶人,皆传诵之。《历代三宝记》卷一引《萨婆多记》云:
马鸣菩萨,佛灭后三(五?)百余年,出家破诸外道,造《大庄严论》数百偈,盛弘佛教。
义净《南海寄归传》云:
尊者马鸣,造歌词及《庄严论》,并作《佛本行诗》。……意述如来始自王宫,终乎双树,一代佛法,并缉为诗。五天南海,无不讽诵。
其所谓《庄严论》,即今藏中鸠摩罗什所译十五卷之《大庄严经论》;所谓赞佛百五十颂及《佛本行诗》,即今藏中昙无谶所译五卷之《佛所行赞经》也。若马鸣果曾著《起信论》,其价值当然远在彼二书之上,何以竟无一言道及,宁非怪事!
此外如《付法传》如《西域记》等,述马鸣轶事不一而足。内中《西域记》为玄奘自记所历,凡印度名家著论之地,详细备载;而独于此震古铄今之《起信论》,元一言道及,宁非怪事!
马鸣既为龙树先辈,龙树学问之博,古今罕匹,据本传称其“诵三藏尽通诸深义,及周游诸国,更求余经。”若马鸣曾著《起信论》者。龙树决不容不见。龙树之《大智度论》,对于凭辈学说如迦旃延,如婆须蜜,如胁比丘等等,证引綦多,乃独于所谓大乘中兴元勋之马鸣,及其精华所聚之《起信论》,无一言道及,宁非怪事!(注十一)
为之说者曰:据《萨婆多记》所称,第十一祖马鸣以后,尚有第十六祖之后马鸣,《起信论》之著者为后马鸣,固宜为龙树所不及见。吾侪不承认马鸣有前后,既如前述。(欲证明此说,尚须为种种考据,今避繁不具述。)就令让一步,果有后马鸣其人者曾著述《起信论》,其书最少亦当在护法、清辩[辨]两论师前早已存在。(注十二)护法之《成唯识论》,对于先哲及时贤论缘起之各种学说,一一加以批评,略无所遗;清辩[辨]之《大乘掌珍论》亦然。乃独于此主张真如缘起作大师子吼之马鸣《起信论》无一言道及,宁非怪事!
《起信论》非马鸣著也 反对论者若对于以上各问题,不能予吾侪以满意之答辩,吾侪敢断言曰:《起信论》非马鸣著也。《起信论》非马鸣著之真正理由,当于次章论教理时更极言之。然即此文献上之考证,固已足摧伏马鸣造论说而有余。据吾侪所揣度,则马鸣乃一文豪而非学者也。其所著《庄严论》,恰如《今古奇观》一类之小说,将四《阿含》中故事——最著者如《赖和罗吒经》等,点缀附益之,加以文学的趣味,今读者愉悦感动。其所著《佛本行赞》,恰如但丁之《神曲》,弥尔顿之《失乐园诗》,全寓宗教信仰于诗歌之中。此两大名著,皆发挥其极优美极伟大的艺术天才,使佛教变为平民化。吾侪今读译本,犹跃跃神动,则当时感化力之大,可以推见。马鸣之有功佛教及其获享盛名皆以此。以云教义耶,则所演者不外“三法印”之常谈,视《婆沙》、《俱舍》、《成实》尚逊数筹,更无论《三论》,无论《唯识》也。若更许吾为大胆的结论,吾直谓马鸣为小乘魁杰,而与大乘绝无关系。若勉求其关系者,只能谓后此大乘文学,由彼间接开拓耳。今以思想界博大精深之作如《起信论》者嫁名于此人,此无异以《春秋繁露》归诸屈原,以《纯粹理性批判》归诸索士比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