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大毗婆沙》

研究《大毗婆沙》

(结集“毗婆沙”异说订伪:(一)《西域记》称世友为此会首座,纯是神话,不可信。又称此事在佛灭后四百年,亦误。迦腻色迦王为西历纪元第二世纪之初人,近欧人考证有据,当为佛灭后六百年末,可信也。(二)《真谛传》称此事在佛灭后五百年中,亦误。更指迦旃延子所造,尤误。盖迦旃延子为造《发智论》之人,在佛灭后四百年顷,去此已二百余年矣。(三)《真谛传》又说迦旃延子遣人请马鸣至罽宾,与此结集,恐亦误。马鸣虽同时,但马鸣足迹未尝到北印度也。[据多罗拿达《佛教史》所考]。[按:上列所谓《真谛传》,指真谛所译之《婆薮槃豆传》也]。)

“毗婆沙”译言广说,或言广释。广释者何?即广释迦多衍尼子之《发智论》也。此非私家著述,乃当时佛教正统派(即“说一切有部”)以团体公意,受时主之保护,经正式公开研究,用极郑重之形式,泐为大典者也。(颇与后汉诸儒集白虎观,讨论五经同异事相类。)史家名之曰“第四结集”,与迦叶之结集三藏,视为同等之大事业。故研究斯论之成立渊源,实佛教史上一重要关目也。

初,世尊说法,多在摩竭陀国之王舍城,佛灭后,即以此地为教会中心,迦叶于此结集三藏焉。然其国本“耆那”教之根据地。佛在世时,外道已充斥。及阿育王没,异教渐倡,佛教徒动见迫害,诸大德多避地西北。于是,佛教中心渐移于迦湿弥罗(即罽宾),而主持之者则“说一切有部”也。迦腻色迦王在位,当佛灭第六百年之末,即西历第二世纪之初,其时不惟“大乘部”早已独立,即“有部”中亦异议蜂起,裂为十余派。于是正统派诸长老不得不谋所以别黑白而定一尊,此编纂《婆沙》之动机所由起也。据玄奘所记,则《毗婆沙论》不过此次结集三分之一,南有释经藏、释律藏者,为吾辈所未见,其事业之伟大可想矣。

《大毗婆沙》内容丰富,条理详尽。窃尝论之,欧洲所谓心理学者,近数十年来始渐成独立之一科学,然在印度则千五百年前已大成。印度学者之论物的现象,因为试验工具所限,诚不免幼稚。至其论心的现象,则因彼族本以禅悦为公共之嗜好,加以释尊立教,专以认识为解脱之入门。故其后学对于心理之观察剖析,渊渊入微,以较今欧美人所论述,盖仅涉其樊而未窥其奥也。然则《毗婆沙》在世界学术上之位置可想见矣。

《毗婆沙》第一要点,在说“法性恒有”,力辟当时“经量部”所主张之“过未无体”说,谓其破坏因果律,其意谓倘不承认吾人心理之活动及其对境为实有体性,则认识之可能性,先自不成立,吾人复何所凭藉以言觉悟、言解脱者?就此论点,则龙树一派,实含消极意义,而《婆沙》诸师乃始终认积极意义。后此唯识宗之言“三自性”,华严宗之言“事理无碍”,虽谓皆汲《婆沙》之流可也。

《毗婆沙》又绝对的主知主义、自发主义,而与“大众部”诸派主情意的、重信仰的,其立脚点确不同也。

《毗婆沙》之传译凡三本:

一、苻秦译十四卷本。佛教输入分二支:(一)自西域输入,属大乘空宗一派,鸠摩罗什其代表也;(二)由罽宾输入,属小乘之“说一切有部”派,僧伽跋澄、僧伽提婆、昙摩耶舍等,其代表也。《阿含》及诸《阿毗昙》译本,多由跋澄等会译,而《毗婆沙》亦居一焉。然此本初译,句义多失,不过大辂推轮而已。

二、北凉译百卷本(今存八十二卷)。此本道泰亲游印度携归,躬与译事,聚三百余人历三寒暑而成。道泰亦可谓一小玄奘矣。然所译仅三犍度,是全书八分之三耳。惟译笔甚畅达,有时比唐译更易了解,亦一种良参考品也。

三、唐译二百卷本。玄奘译业最伟大者,为六百卷之《般若》,次即此本矣。

我国能治《婆沙》者实稀,虽有两译本,然秦译不具备,凉译则远在西鄙,中原江左,见者已难。逮玄奘盛弘法相,为导河积石之计,具译《六足》、《发智》、《婆沙》诸论。然唯识一宗,再传以后,亦就衰落。矧唯识附属品之《婆沙》,无怪千余年来,两译二百八十二卷之文,尘封蠹蚀,加以黜在小乘,彼号称佛弟子者,一声弥陀,几条公案,便以大乘慧业自命,并世友、旃延之名且不屑道,抑亦不知,遑问其学。吾以为今后若真忠于佛教,非速研究《婆沙》不可:

一、欲佛教能行于今代,非将其科学的精神力图发展不可。质言之,当从认识论及心理学上发挥而已,而《婆沙》则其渊薮且其关键也。

二、佛教之根本教义,本以智慧为解脱之法门,《婆沙》所教,有途辙可寻,最中正无弊。吾辈欲得确实之基础,宜守此渐法。

三、治大乘法相宗者,必取途于《婆沙》,否则对于《唯识》、《显扬》、《摄论》诸书,不能得其渊源,无从索解。

四、即治他宗者,亦当对于数法名句,有相当之智识,方免“杜撰般若、笼统真如”之弊。

五、治泰西哲学及心理学,尤须兼治《婆沙》,以其所发明多为欧美人所未逮也。

六、治宗教史或哲学史,尤以《婆沙》为鸿宝,此书不惟将佛教各派学说广为征引,即外道诸教义亦多网罗,苟能分类爬剔,则印度思想之全部,可以考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