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文学之影响于一般文学
凡一民族之文化,其容纳性愈富者,其增展力愈强,此定理也。我民族对于外来文化之容纳性,惟佛学输入时代最能发挥。故不惟思想界生莫大之变化,即文学界亦然,其显绩可得而言也。
(第一)国语实质之扩大
初期译家,除固有名词对音转译外,其抽象语多袭旧名,吾命之曰“支谦流”之用字法。盖对于所谓术语者,未甚经意,此在启蒙草创时,固应然也。及所研治日益深入,则觉旧语与新义,断不能适相吻合,而袭用之必不免于笼统失真,于是共努力从事于新语之创造。如前所述道安、彦琮之论译例,乃至明则撰《翻经仪式》,玄奘立“五种不翻”,赞宁举“新意六例”,其所讨论,则关于正名者什而八九。或缀华语而别赋新义,如“真如”、“无明”、“法界”、“众生”、“因缘”、“果报”等;或存梵音而变为熟语,如“涅槃”、“般若”、“瑜伽”、“禅那”、“刹那”、“由旬”等。其见于《一切经音义》、《翻译名义集》者,既各以千计。近日本人所编《佛教大辞典》,所收乃至三万五千余语。此诸语者非他,实汉、晋迄唐八百年间诸师所创造,加入吾国语系统中而变为新成分者也。夫语也者,所以表观念也。增加三万五千语,即增加三万五千个观念也。由此观之,则自译业勃兴后,我国语实质之扩大,其程度为何如者?
译家正名之结果,更能令观念增其正确之程度。尝读苻秦译之《阿毗昙八犍度论》,其第一篇第三章题为“人跋渠”,第二篇第三章亦题“人跋渠”。及唐玄奘重译此书,名为《发智论》,其第一篇之“人跋渠”,则改题为“补特迦罗纳息”,第二篇之“人跋渠”,则改题为“有情纳息”。(“跋渠”、“纳息”,即他经所译“品”字之义。)考第一篇原文为Pudgara Varga(补特迦罗),第二篇原文为Statva Varga(萨埵)。据玄奘〈应〉《音义》卷二十二释“补特迦罗”云:“梵本补(pu),此云数,特迦(dga),此云取,罗(ra),此云趣。数取趣,谓数数往来诸趣也。”此殆近于所谓灵魂者,而其物并非“人类”所专有。《唯识述记》卷一释“有情”云:“梵言萨埵(Sattva),有情识故,能爱生故。”此殆指凡含生之类而言,故旧本亦译为“众生”。然则此两字皆不能以旧语之“人”字函之明矣。而初期译家,口笔分功,不能相喻。闻梵师所说,义与“人”近,则两皆以“人”译之。读者为旧来“人”字观念所囚,则与本意绝不能了解。且彼中两语,我译以同一之词,则两观念之区分,无由辩晰。逮新译出,斯弊乃祛。盖我国自汉以后,学者唯古是崇,不敢有所创作。虽值一新观念发生,亦必印嵌以古字,而此新观念遂晻没于囫囵变质之中。一切学术,俱带灰色,职此之由。佛学既昌,新语杂陈,学者对于梵义,不肯囫囵放过,搜寻语源,力求真是,其势不得不出于大胆的创造。创造之途既开,则益为分析的进化,此国语内容所以日趋于扩大也。
(第二)语法及文体之变化
吾辈读佛典,无论何人,初展卷必生一异感,觉其文体与他书迥然殊异。其最显著有:一、普通文章中所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字,佛典殆一概不用(除“支谦流”之译本);二、既不用骈文家之绮词俪句,亦不采古文家之绳墨格调;三、倒装句法极多;四、提挈句法极多;五、一句中或一段落中含解释语;六、多覆牒前文语;七、有联缀十余字乃至数十字而成之名词——一名词中,含形容格的名词无数;八、同格的语句,铺排叙列,动至数十;九、一篇之中,散文诗歌交错;十、其诗歌之译本为无韵的。凡此皆文章构造形式上,画然辟一新国土。质言之,则外来语调之色彩甚浓厚,若与吾辈本来之“文学眼”不相习,而寻玩稍进,自感一种调和之美。此种文体之确立,则罗什与其门下诸彦实尸其功。若专从文学方面校量,则后此译家,亦竟未有能过什门者也。
赞宁论译事云:“声明中(一)‘苏漫多’,谓俗语平语言辞也。(二)‘彦底多’,谓典正言辞也。佛说法多依 ‘苏漫多’,意住于义,不依于文;又被一切故。若‘彦底多’,非诸类所能解故。……折中适时,自存法语,斯得译经之旨矣。”(宋《高僧传》卷三)“彦底多”者,即古雅之文;“苏漫多”者,即通俗之文也。佛恐以辞害意且妨普及,故说法皆用通俗语。译家惟深知此意,故遣语亦务求喻俗。吾侪今读佛典,诚觉仍有许多艰深难解之外。须知此自缘内容含义,本极精微,非可猝喻。亦如近译罗素、安斯坦诸述作,虽用白话,原非尽人能解也。若专以文论,则当时诸译师,实可谓力求通俗。质言之,则当时一种革命的白话新文体也。(试读罗什译《法华》譬喻品、信解品等篇,当知此言不谬。)佛典所以能为我国文学界开一新天地,皆此之由。[4]
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则组织的解剖的文体之出现也。稍治佛典者,当知科判之学,为唐宋后佛学家所极重视。其著名之诸大经论,恒经数家或十数家之科判,分章分节分段,备极精密。(道安言诸经皆分三部分:一序分、二正宗分、三流通分,此为言科判者之始,以后日趋细密。)推原斯学何以发达,良由诸经论本身,本为科学组织的著述。我国学者,亦以科学的方法研究之,故条理愈剖而愈精。此种著述法,其影响于学界之他方面者亦不少。夫隋唐义疏之学,在经学界中有特别价值,此人所共知矣。而此种学问,实与佛典疏钞之学同时发生。吾固不敢迳指此为翻译文学之产物,然最少必有彼此相互之影响,则可断言也。而此为著述进化一显著之阶段,则又可断言也。
自禅宗语录兴,宋儒效焉,实为中国文学界一大革命,然此殆可谓为翻译文学之直接产物也。盖释尊只有说法,并无著书,其说法又皆用“苏漫多”。弟子后学汲其流,即皆以喻俗之辩才为尚。入我国后。翻译经典,虽力谢雕饰,然犹未敢迳废雅言。禅宗之教,既以大刀阔斧,抉破尘藩;即其现于文字者,亦以极大胆的态度,掉臂游行。故纯粹的“语体文”完全成立,然其动机实导自翻译。试读什译《维摩诘》等编,最足参此间消息也。
(第三)文学的情趣之发展
吾为说于此,曰:“我国近代之纯文学——若小说,若歌曲,皆与佛典之翻译文学有密切关系”,闻者必以为诞。虽然,吾盖确信之。吾征诸印度文学进展之迹而有以明其然也。夫我国佛教,自罗什以后,几为大乘派所独占,此尽人所能知矣。须知大乘在印度本为晚出,其所以能盛行者,固由其教义顺应时势以开拓,而借助于文学之力者亦甚多。大乘首创,共推马鸣。读什译《马鸣菩萨传》,则知彼实一大文学家、大音乐家,其弘法事业,恒借此为利器。试细检藏巾马鸣著述,其《佛本行赞》,实一首三万余言之长歌。今译本虽不用韵,然吾辈读之,犹觉其与《孔雀东南飞》等古乐府相仿佛;其《大乘庄严论》,则直是《儒林外史》式之一部小说,其原料皆采自四《阿含》,而经彼点缀之后,能令读者肉飞神动。(拙著《佛典解题》,于此二书,别有考证批评。)马鸣以后成立之大乘经典,尽汲其流,皆以极壮阔之文澜,演极微眇之教理。若《华严》、《涅槃》、《般若》等,其尤著也。(此一段,吾知必为时流谈佛者所大骇怪。但吾并不主张“大乘非佛说”,不过承认大乘经典晚出耳。其详见拙著《中国佛教史》。)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复经译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迻写,社会上人人嗜读,即不信解教理者,亦靡不心醉于其词缋,故想像力不期而增进,诠写法不期而革新,其影响乃直接表见于一般文艺。我国自《搜神记》以下一派之小说,不能谓与《大庄严经论》一类之书无因缘。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浒》、《红楼梦》之流,其结体运笔,受《华严》、《涅槃》之影响者实甚多。即宋、元、明以降,杂剧、传奇、弹词等长篇歌曲,亦间接汲《佛本行赞》等书之流焉。吾知闻吾说者必大诃斥,谓子所举各书,其中并不含佛教教理,其著者或且于佛典并未寓目,如子所言,毋乃附会太甚。此等诃辞,吾固承认也。虽然,吾所笃信佛说“共业所成”之一大原理,谓凡人类能有所造作者,于其自业力之外,尤必有共业力为之因缘。所谓共业力者,则某时代某部分之人共同所造业,积聚遗传于后,而他时代人之承袭此公共遗产者,各凭其天才所独到,而有所创造。其所创造者,表面上或与前业无关系,即其本人亦或不自知,然以史家慧眼烛之,其渊源历历可溯也。吾以为近代文学与大乘经典,实有如是之微妙关系,深达文心者,当不河汉吾言。
吾对此问题,所欲论者犹未能尽,为篇幅及时日所限,姑止于此。读斯篇者,当已能略察翻译事业与一国文化关系之重大。今第二度之翻译时期至矣。从事于此者,宜思如何乃无愧古人也。
说明:本文撰于一九二〇年,录自一九二一年七月出版之《改造》第三卷第十一号。文章初题《古代翻译文学之研究》,见《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文中之注。后收入《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佛学研究十八篇》和《饮冰室合集》时,又改题为《翻译文学与佛典》。
梁氏拟撰《中国佛教史》上卷第五章题目为“翻译事业”,本文当为该章所本。
[1]作于一九二○年。
[2]《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佛学研究十八篇》、《饮冰室合集》均在此句后置“既变”二字。
[3]此注《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作“详见《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佛学研究十八篇》及《饮冰室合集》作“详见《中国印度之交通》(亦题为《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
[4]“赞宁论译事云……”一节文字,《佛学研究十八篇》及《饮冰室合集》均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