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初入中国之考证
一、最早为秦始皇时。据朱士行《经录》称:“秦始皇时,西域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赍佛经来咸阳,始皇投之于狱。”(《历代三宝记》卷一引)此为中国史迹言佛教之最始矣。但士行《经录》是伪托之书,本不甚可信,似无征引之价值。惟所当注意者,秦始皇与阿育王同时,阿育王宏布佛教,派演[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其派在亚洲者,北至俄属土耳其斯坦,南至缅甸,俱有确证。且其时中、印海道交通似开(据法人拉伯克里考据),则阿育王所遣高僧或有至中国者,其事非不可能。
二、为汉哀帝元寿元年。据鱼豢《魏略·西戎传》云:“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三国志》裴注引,《魏书·释老志》祖述其说。)此事在历史上虽云孤证,然其时大月氏王丘就却,正征服罽宾,而罽宾实当时佛教极盛之地,则月氏使臣对佛教有信仰,我国青年学子从而问业,亦意中事。
三、后汉明帝永平八年。赐楚王英诏书云:“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此为正史中最古最真之佛教掌故。
四、后汉桓帝时。据《后汉书·襄楷传》载,桓帝延熹七年楷上疏云:“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词[祠]。”此语见诸奏牍,必为事实无疑。
据上所考证,则秦汉之世,佛教虽有粗迹可寻,然于时代必无甚影响,故《后汉书·西域传》论云:“至于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骞、超无闻者,岂其道闭往运,数开叔叶平。”观此足知两汉时佛教虽间输入,而时人尚罕知者,故官书地志,一无所载。以王充之赅博,又富于批评精神之人,其所著《论衡》,尚无一言及佛也。佛教之输入,其有影响于后来宗教之建设者,当自桓、灵始,而为此佛教新纪元之人物者,则安世高与支娄迦谶二人也。
安世高。据《高僧传》所载《安世高传》多神话,不可尽信。然世高为安息人(即今波斯),汉桓帝时入中国,则当无错误也。是时中印海运之业在安息人手,世高必由海道来。(《后汉书·西域传》“天竺国”条下云:“和帝时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畔,乃绝。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频从日南缴外来献。”又“大秦国”条下云:“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缴外献象牙、犀角、瑇瑁。”安敦即罗马皇帝也。此为中国海通最古之史迹。)在广州登岸,经江西北上,在江淮间最久,故《高僧传》于广州、豫章、荆州、丹阳、会稽,皆有世高遗迹,而淮以北则无有也。世高所译经,多四《阿含》中单品。
支娄迦谶。谶,月支人,以灵帝时至洛阳。谶所译经与安世高不同,世高所译皆小乘经,而谶所译则大乘经也。(谶译《般若道行》、《般舟三昧》等,多从《大乘经》抽出。)第一期之两译家已隐然分派,开后此译家两大派之风。
(《高僧传》谓“唐僧会入吴,为江南有佛教之始”,其说非也。佛教之来,非由陆,而由海,其最初根据地,不在京洛而在江淮。)据此以观,则佛教之传来,实始于南。由海道来,而安世高为之首,次及于北;由陆道来,而支娄迦谶为之首。由海道来者,为印度南宗(即锡兰所传);由陆道来者,为印度北宗(即迦湿弥罗、健[犍]陀罗所传者),盖南宗小乘,而北宗大乘也。
(我国南北思想两系统,在先秦本极著明。北方孔、墨之徒,皆重现世,贵实行;南方则自楚先君鬻熊,相传已有遗书,为道家之祖。老、庄籍贯皆南人也。战国末之屈原,其思想之表现与老、庄极相近。江淮学风与中原对峙,由来久矣。西汉时,淮南王安之《淮南鸿列》,解集道家之大成。汉武平南粤后,大迁其人于江淮。此后粤淮间交通当甚盛,故渡海而来之佛教由粤而楚,而江淮间也。)佛教所以先行于南方者,以南方思想为老、庄学说之所熏陶,对佛教最易感受,《后汉书·陶谦传》称:“丹阳人笮融(笮融与曹操同时)在徐州、广陵间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盘,下为重楼,作黄金涂像。”此印度南宗佛教先行南方之证。(盖据近世美术专家考证,北印佛像无涂金者,明帝梦金人与笮融像、金像,皆为南印佛教所传播之影响无疑。)故永平诏书,襄楷奏议,皆以黄老、浮屠并举。盖佛教初入,实与黄老思想有关联故也。
两晋以降,南北大师辈出,然衡大势以相比较,北方佛教多带宗教色彩,南方佛教多带哲学色彩;北人信仰力坚,南人理解力大;北学尚专笃,南学尚调融,尚在在能表风气之殊也。
要之,秦景宪为中国人诵佛经之始,楚王英为中国人祀佛之始,严佛调(严佛调临淮人,为安世高襄译事)。为中国人襄译佛经之始,笮融为中国人建塔造像之始,朱士行为中国人出家之始(汉魏之制禁中国人不得出家,魏甘露五年,朱士行出家,《历代三宝记》云:此为汉地沙门之始。盖其时下距晋之篡魏仅五年,或此禁至晋始开也),此中国初期佛门掌故信而有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