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东来之史地研究

佛教东来之史地研究[1]

今日应贵校史地学会之邀,得与诸君共聚一堂,荣甚幸甚。余今日所讲之题目,即佛教东来之史地研究。

世界文明之发源地五:埃及、小亚细亚、希腊、印度、中国是也。埃及、小亚细亚、希腊环地中海而居,风帆往来,三国之智识赖以交换,如高明良友,切磋一堂,而益促进其文明。故三国之文明,自己的兼有外来的,此天之所赋者独厚也。印度僻在东鄙,地理比三国为逊。然亚力山大之兵力侵入,印度亦得与西方文明接触。惟我中国,东南环海,遥与南洋群岛及日本、美洲相邻,诸地皆后进国也,无关于我国文明之促进。而西北二面,山沙为阻,所与邻者又皆东胡、匈奴等蛮民族,以言交换文明,更无足论矣。惟西南一部,连接印度,而又为雪山峻岭所阻隔。是犹人之日居斗室,孤陋寡闻,其所有文明皆自己的而无外来的,此天之赋中国者甚薄也。是故中印度之交通,与中国文明有绝大关系。然中印度之交通,却以佛教之东来为媒介,而其所以能东来者,则又与西域诸国有关。

按西域之名,始见于《汉书·西域传》[2],通于孝武之时,然有广义狭义之分。自玉门阳关以西,直至欧洲,包有波斯、安息、大食等国者,广义之西域也。自玉门以西,葱岭以东,昔日之所谓三十六国,今日之甘肃西部及新疆一带者,狭义之西域也。此处所指,乃狭义之西域。西域中所谓大月氏国者,羌种也。[3] 成汤时与中国关系最密,《诗》所谓“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是也。《汉书·西域传》云:“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单于攻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按:大夏即今之布哈尔,其人为塞种(即印度刹帝利种)。[4] 其地即为大月氏所据,乃南徙于克什米尔一带而居,即《西域传》所谓“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是也。哀、平之世,月氏人迦腻色迦并有西北印度及中印度一部。地跨葱岭东西,庞然成一大帝国。王热心佛学,会国中学者于克什米尔,结集经典。按印度之法藏结集,前后凡四次,此其末也。印度之有大乘教自此始,于是佛教以印度为中心,遂播之西域。

曩者匈奴盛时,每诱西域以为之辅,而中国亦致力降服之,以断匈奴之右臂。自孝武大行讨伐以来,穷追异域,漠南已无王庭。至迦王之时,匈奴已不能为中国患。中国既不好大喜功,遂弢甲囊弓,不复用武。西域以附庸之国,一变而为自由之民,印度势力因以渐渐侵入。东汉末叶,西域且与印度同文焉。及三国初,佛教遂大盛于西域。至西晋末,五胡乱华,西域之五凉,亦起而为乱。势不克东侵,遂转而西犯,由是中印交通之道大启,正如十字军之交换东西文明焉者。据此,则知佛教非由印度直接入中国,乃由西域间接入中国者也。[5] 然三国以前小乘经典,居十分之九。东晋而后,自西域传来之经典,多恐其赝,遂直入印度以探其真。正如中国之文明,昔由日本间接得来者,今则直探欧美矣。是以自晋隆安以至唐开元三百五十年间,中人赴印求经典者,前仆后继,代不乏人,就中以朱士行、支法领、法显、玄奘诸人为最著。

朱士行得《大般若经》一篇,经凡六百卷,朱以未窥全豹为憾,因西往求之,至于阗获《法华经》,不复西往,因留此以终身焉。

支法领,敦煌人也(慧远弟子)。因求《华严经》以至于阗,获经后亦不复西行,其后五十年中人始译之。至唐时,印度之《华严经》乃由中国而译之者,是亦我国之异彩也。然朱、支二人皆至于阗而止,犹未及印度也。至印度求经之第一人,厥为法显。

法显慨律藏残阙,遂于晋隆安三年,西度流沙以至天竺。同行者十一人,由敦煌启行[6],经阗善、吐鲁番、焉耆,以至于阗。同行者三人,由此经葱岭南以赴印度,与法显歧。法显乃由此经叶城,道蒲 〈犁〉,经度葱岭。行一月,至阿富汗地,再过印度河以至克什米尔。后由加尔各达乘帆言旋,本欲经师子(锡兰岛)及诃陵(爪哇或云新加坡)二国,以趋广州。不意途遇暴风,漂流于耶婆提者累年(地失考),后又漂于长广郡界牢山(即劳山)南岸(即今之胶州湾),始得登陆。自印至此,行已历三年。若以往返居留之岁月计之,则殆十五星霜矣。同行十一人,流亡已尽,其返者,止法显一人而已。卓绝坚苦之志,亦堪嘉矣。著有《佛国记》。

玄奘,唐初人,时突厥之势方张,西行为艰。玄奘由敦煌西发,至高昌(吐鲁番)。高昌王亲赐之表,使求突厥求护,因道拜城[7],〈经〉怕[帕]米尔以至印度。印度有戒贤、智光二大师,玄奘每与之问难。戒日王(印度之霸者)又为之结高台于城门上,使说法,一时无能与之驳辩者。戒日王大讶之,待遇甚优。留印度凡十七年而归。著有《西域记》。玄奘之后,又有玄照者,由西藏经尼泊尔以入印度求经,此文成公主之力也。(因公主嫁于吐番王,故得此道。)然道路奇险,民性剽悍,过行死亡者亦甚众。后义净著《求法高僧传》,言僧侣每有自云南经缅甸以入印度者。此陆路上之交通也。又有自广州及东京湾以入印度者,此水路上之交通也。综水陆而计之,中印交通之道,殆有七焉。此七道者,大足以表见中人冒险精神,亦足荣也。然中人之至印度,与邪教之至耶路撒冷、回人之至麦城不同。盖彼等皆为个人祈福而去,中人则纯为求学而往。此其意志,有足多者。虽然,犹有进者。佛教者,中国之佛教,非印度之佛教也。盖大乘之行于中国者五,除法相宗为印度之原有外,余如天台、法严、法华诸宗,中国皆有创造之精神。而禅宗一派,代传一人,至第二十八祖,遂播中士,而印度不复留影矣。故亦可谓中国之佛教。质言之,中国虽取印度之文明,然食而能化,遂溶为己有。此先人之伟业,功不可没也。今世界大通,智识无穷,灌输而阐扬之,实吾辈第一责任。奋乎勉哉!勿使先入遗烈坠地!

说明:本文录自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版之《地学杂志》第十一年第十二期。题后注明“梁任公先生在高师演讲,贾伸笔记”。

[1]作于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2]原载《地学杂志》时,有笔记者贾伸及萧鸣籁按语:“伸按:西域之名,《史记》已有,或系先生一时疏忽。鸣籁按:《史记·大宛列传》云: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徐松曰:古音国读如域。《广雅释诂》:域,国也。是《汉书》之西域,即《史记》之西国矣。”

[3]原载《地学杂志》时,有鸣籁按语:“鸣籁按:氐、羌本为二族,而月氏因匈奴击败,复有大小之分。谓小月氏与羌共婚姻则可,谓大月氏即为羌种,则相差过巨矣。”

[4]原载《地学杂志》时,有鸣籁按语:“鸣籁按:《史记》、《汉书》皆云大月氏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考妫水为唐之乌浒河,亦名缚刍河,今为职权母河。则大月氏国境,当在今俄属西玛河、阿母河两河之间,亦即大夏之故土也。”

[5]原载《地学杂志》时,有贾伸按语:“伸按:佛教之入中国,在汉明帝时。先生所五凉云云者,盖自此以后,中国乃有入印度取经之事。自此以前,中国佛教,殆皆得之于西域。”

[6]原载《地学杂志》时,有贾伸按语:“伸按:《佛国记》云:发迹长安。”

[7]原载《地学杂志》时,有贾伸按语:“伸案:突厥在隋唐时,奄有漠北,故玄奘不能随法显之故道以赴印度,必至漠北以如突厥。中印交通之道,此为最远。”贾按后复有按语:“按:法显、玄奘二师西行,皆出流沙越葱岭,南逾铁门,乃入印度,其路线固相同也。惟玄奘师之越葱岭也,乃由冰岭绕大清池抵千泉,见统叶护,其路线较法显师为稍北而已,此云奘西至漠北以如突厥,似未见《大唐西域记》,并不知突厥之已分东西者,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