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释

注 释

(注一)近欧人研究迦腻色迦事迹者颇多,其资料之大部分,皆采自中国史籍,而辅以近年来发掘之遗物。其年代颇滋争辩,或谓在纪元前,或谓在初世纪,或谓在二世纪,今列举各史言月氏征服印度事迹及各传记言迦腻色迦王事迹,汇考如下:

《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有五翎侯:一休密翎侯,二双靡翎侯,三贵霜翎侯,四肸顿翎侯……”

又:“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

《后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条下:“初,月氏为匈奴所灭,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翎侯。后百余岁,贵霜翎侯邱就却攻灭四翎侯,自立为王,国号贵霜王。侵安息,取高附地,又灭濮达罽宾,悉有其国。邱就却年八十余死,子阎膏珍代为王,后灭天竺。”

又“天竺”条下:“天竺……有别城数百……别国数十,其时皆属月氏。月氏杀其王而置将,令统其人。和帝时,数 〈遣使〉贡献。”

《魏书·释老志》:“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

法显《佛国记》:“昔月氏王大兴兵众,来伐缚喝国,欲取佛钵,既伏此国已,月氏王等笃信佛法。”

又:“从犍陀卫南行四日,至佛楼沙国,塔庙壮严,乃罽宾腻伽王所作,佛钵在此国。”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三:“健[犍]驮[陀]罗国迦腻色迦王,以如来涅槃之后第四百年,应期抚运,王风远被,殊俗内附。……”

吾综合此诸书,假定一断案,谓迦腻色迦即罽宾腻伽,亦即阎膏珍。其时代约正当西历纪元前后,五十年至八十年之间,当东汉光武、明、章时。老上单于杀月氏王,当西汉吕后时,约西历纪元前百七八十年。月氏所迁之大夏,即今俄属布哈尔及美[英]属阿富汗诸地,而西史称其时希腊之柏忒里亚诸王,由彼地侵入北印度恒河流域,此即前书所谓“月氏北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也”。西史又称纪元前五六十年顷,月氏人攻入北印度,而柏忒里亚王国亡,即后书所谓“后百余岁,而邱就却灭濮达罽宾也”。其子阎膏珍灭印度,计期应在纪元前三四十年间,与迦腻王时代略相当。迦腻王为佛灭后四百年之人,《西域记》既明著之。据第一章所考佛灭年代,应在纪元前四百二三十年,而近日欧人所发掘之马尼基拉塔,为迦腻王所造者,内有纪元前三十三年之罗马货币,则其造塔时最少亦当在此年后可知。又欧人所发掘之迦腻王货币有两种,前者有波斯火教之标识,后者有佛教之标识,是此王先信火教后乃信佛教。据此,知《佛国记》所称“攻灭缚喝乃信佛法”之月氏王,即是此人,而《后汉书》所称灭天竺之月氏王,亦即此人也。《佛国记》不言此王为何名,然此王攻缚喝之动机,实缘欲取佛钵,而佛钵即在弗楼沙国罽宾腻伽王所造塔中,故知此王必腻伽也。何以称为罽宾腻伽,谓罽宾王名腻伽也。其人为谁?即伽[迦]腻色伽[迦],亦即阎膏珍也。“阎膏珍”三字之音译,疑即从“罽宾腻伽”四字转来。此王既本为月氏王,后为印度王,何故称为罽宾王耶?因其父先王罽宾,彼乃更王印度,故亦兼袭罽宾王之名。《西域记》称之为“健[犍]驮[陀]罗迦腻色迦王”,亦因其兼王健[犍]驮[陀]罗也。而我国人则始终呼之为月氏王,《释老志》所记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佛经,此王即阎膏珍(迦腻色迦)也。何以明之?月氏人当未攻灭缚喝以前,并不信佛教。使臣援佛经,知必非邱就却时人,而据欧人所考,迦腻王在位盖三四十年,其崩逝约在纪元后三十年左右,故知此王必迦腻无疑也。然则此王入主印度在纪元前耶?纪元后耶?答曰:在纪元前。汉哀帝元寿元年,当纪元前两年,其使臣已奉佛法,则其入印度必在此前年可知也。此考证若不谬,则更为研究佛灭年代者增一证据。迦腻王结集大藏在佛灭后第四百年,其年总应在汉哀元寿前后,故佛以纪元前四世纪前后入灭,无可疑也。

(注二)《后汉书·西域传》:“安帝元初中,疏勒王安国以舅臣磐有罪,徙月氏。安国死,月氏以兵送臣磐还,立为王,疏勒以强。”疏勒,今喀什噶尔,新疆最西境,故与葱岭外之月氏相结。

(注三)迦湿弥罗,辨机《西域记注》云:“旧曰罽宾,讹也。”今坊本地图,译作克什米尔,正唐音之旧。迦湿弥罗,本迦王入主印度时最初之旧都,自此次结集后,以其城施诸僧徙,印度佛教之中心,遂移至迦湿弥罗。其于佛教之输入中国,实有密切关系。

(注四)蔡愔、秦景等之行,《魏书·释老志》、《隋书·经籍志》及《高僧传》等书,皆谓其到天竺,独费长房谓其仅到月氏,当有所据。考愔等之行,以永平七年出,九年归,在途不过两年,以后此法显、玄奘游记校之,此短期间内,万不能往返印度。计愔等所至,或健[犍]驮[陀]罗(阿富汉),或罽宾(克什米 〈尔〉)皆月氏故都也。时月、印已为一国,故抵月氏亦得云抵印度耳。

秦景宪从伊存口受佛经事,除《魏书·释老志》外,他书皆不载,然当不谬,其时正阎膏珍(迦王)征服印度前后也。

又秦景宪与秦景,史皆称为博士弟子,是否一人,不可考。其年代似不相及,元寿元年与永平七年相去六十六年矣。

(注五)中国僧侣以释为姓,始释道安。安谓从佛教者即为佛子,即为释种,宜废俗姓而从释姓。安以前,本国佛徒,诚有用俗姓者,例如严佛调(东汉人)。然外来僧侣,皆以国名为姓,检前表康、支、安、竺诸人便知。其弟子则从师姓,如支娄迦谶弟子有支亮,其后有支遁,皆中国人也。道安师事竺佛图澄,本名竺道安,后乃易竺为释。此虽末节,然借以考初期佛教输入之渊源,亦颇有趣。

说明:本文撰于一九二〇年,录自《佛学研究十八篇》,收入《饮冰室合集》。

梁启超拟撰《中国佛教史》上卷第三章题目即为《佛教与西域》,可见本文即为该章之本。

[1]作于一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