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语言”
早期一部女性主义论语言与社会性别的研究著作是罗宾·莱克芙的《语言与妇女的位置》(Language and Woman's Place),这部著作是她在1970年代写出的。在这部很有影响的书中,莱克芙提出一个假设,它引起其他女性主义者的极大兴趣并被她们所采用。莱克芙指出,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妇女的语言”。她在这里既指由女人所使用的语言,也指被用来谈论关于女人的语言。写到美国的妇女时,莱克芙指出,妇女的屈从地位也反映在她们所用的语言和用以谈论她们的语言中。这里,我先集中讨论第一点。
莱克芙谨慎地强调了这一现象背后的文化原因,她假设道,妇女以其独特方式运用语言,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所谓含糊、软弱和过分的礼貌。她提出了一系列特征,如人们所认为的女人在表达时的不确定和缺乏信心,这些通常都被认为是妇女讲话的典型特征。要记住,她试图描述的只是她所称之为的“美国中部”妇女的语言习惯;她并没有自称描述世界各地的所有妇女。这里表现出的一些特征可见于词汇条目:
妇女工作的词汇表:与妇女的活动和兴趣相关的词汇积累,诸如抽褶缝法(shirr)、缝褶(dart)。她说男人只会语带讥诮地用这些词。
精确的色彩术语:如米黄(beige),淡褐(ecru),碧绿(aquamarine)这些词。莱克芙说到她的观察:“听到两个人就一本书的封套究竟应该是用‘淡紫’还是‘紫红’来形容时,旁边一个男人怎么也忍不住笑。”(1975:9)她从这里得出结论说,从男人的观点看来,这种精细的区分是琐碎的,不值得他们注意。
表达感情的形容词:有非常多的词语具有情感意义(与表达感情有关系),而没有指涉意义(指涉某个对象或事体状态)。莱克芙指出,用于表达赞成或倾慕的形容词范围非常广,在这之外,很多词语都被明确地标记为女性所有的特征,如神圣的(divine)、可爱的(adorable)、迷人的(charming)。莱克芙把这些词语称之为“空洞”的形容词。
超级礼貌形式:莱克芙在这里指的是诸如对赌咒发誓词语的回避,还有大量使用委婉说法。委婉说法是含蓄的、非直接的表达(例如用“过世”来代替说“死”,或以“击倒”来代替“被杀”)。人们用赌咒发誓的方式表达强烈感情,但在女人中间,誓语被认为是“没女人样”。莱克芙比较了这样两种假设的说话方式:1.“哦,亲爱的,你又把花生酱放进冰箱了。”2.“妈的,你又把花生酱放进冰箱了。”她提示说,人们会确认,第一位说话者是女人,而第二位是男人;尽管大家承认,现在有些女人已经开始有能力像第二位那样“坦然无畏地面对公众”说话了(1975:10)。奇怪的是,不赌咒发誓的表达却好像依然被表现为某种负面的东西(注意,赌咒发誓的词语同样可以被称为“空洞”词语。正如人们认为属于妇女所使用的那些“空洞”形容词一样,其实赌咒发誓也是用于表达感情的;也就是说,誓语的意义是表达情感,而不是指涉具体事物)。
不过,莱克芙所提出的说话特征许多都是话语虚词和语调模式,如发誓词语那样的特征并非真有任何指涉功能,而是起着表达感情的作用。其中大部分是满足于两种功能中的一种:当一个人说话时,这些特征要么强化、要么弱化这个人所说的话语力量。
模棱两可的话:有一些“填充性”的说法,例如:“你知道,好,那种……”这些都削弱了言辞的力量。我们常常用这些来给自己的陈述加上些试探语气,使得这些论断显得不那么独断。有时它们表示犹疑不定,但并非总是这样。例如,“稍有一点儿(sort of)”可能被用来减弱一个可能冒犯他人的论断的力量,如“约翰稍有一点儿矮”。莱克芙坚持认为,女人用这些模棱两可的说法,这是出于“担心,担心说话斩钉截铁、直言不讳会显得过于男性化了”(1975:54)。
加强形容词的副词so:例句如“我实在太喜欢他了!”(‘I like him so much!’)让人不解的是,莱克芙把这个也称为模棱两可的说法。这被认为会削弱讲话者的情感力量,但它继而又被视为强化语气的技巧(正如very这个词一样)。
附加疑问句:正如这个说法所提示的,问题是附加在一句话后面的,如“你说是吗?”“对吧?”根据莱克芙的观点,这些附加疑问句把一个陈述变为疑问,因此,句子的力量被减弱了。她把这些附加疑问句作为寻求同意的标志。
提高语调:在很多语言中,包括英语的很多变化形式中,提出问题时最后用升调。那么就附加疑问句来说,这里被认为是把陈述变为提问,因此削弱陈述的力量,使讲话者显出对陈述的不确定。这是莱克芙的例子:1.“晚餐什么时候准备好?”(‘When will dinner be ready?’)2.“哦……大约6点……?”(‘Oh...around six o'clock...?’)
矫枉过正的语法:莱克芙这样说:“女人是不说粗话的。”(1975:55)这里她所指的是女人比男人更多地使用规范形式的倾向(见第二章)。她用“矫枉过正”这个说法,似乎意味着她们这么说话,规范得过了头了。
强调重音:莱克芙认为这种强调就好比讲话中用斜体,如“多么漂亮的一条裙子啊!”(‘What a beautiful dress!’)她指出,妇女用过分的强调,这是因为她们预计到了,她们的话不会被重视。这里,她所关注的似乎是在于,妇女有更宽泛的音调范围(另见第二章)。
莱克芙提到的另一个被认为属于女性的特点是:完全没有幽默感。女人不会开玩笑,不仅不会,而且她们也根本“听不懂”。在莱克芙的全部描述里,有相当多的混淆不清,她打算描述的究竟是妇女真的这么使用语言还是人们对妇女的刻板印象呢?也就是说,哪些是妇女实际上所做的,哪些是男人宣称女人这么做的;莱克芙在很多地方把这两者混淆在一起了。就幽默感而言,显然她是在重复一种负面的刻板印象,这种印象大概是在北美被普遍接受或者曾经盛行的(我认为接受这种刻板印象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莱克芙论述的整体效果就是这样一幅图景:妇女的语言比不上男人,有缺陷。而不言自明的是,男人的语言高人一等,它是妇女所偏离的规范。在这一早期的推论性著作里,在妇女对语言的运用有缺陷这个意义上,莱克芙说明了语言中的性别差异:她表明了妇女的语言如何比不上男人的语言。在这么做的时候,她不自觉地重复了现实中存在的关于妇女言谈的偏见。她认为如“神圣”(divine)这样的形容词是“空洞无意义”的,而丹麦语言学家杰斯帕森则认为妇女“不恰当地使用”像“非常”(awfully)这样强化语气的副词。把后者与前者的观点相比较就可以看出,莱克芙有时似乎在重复杰斯帕森的抱怨。反思莱克芙的著作,作为第一部女性主义论性别差异的著作,作者竟会如此明显地回应有关性别的刻板印象,这似乎很奇怪。的确,马后炮这种事后明智毕竟是容易做到的。后来的研究有时也支持莱克芙的论断,即妇女在谈话中更多地采用特殊的话语虚词,但这些研究并不支持莱克芙对这些虚词的解释。
莱克芙的思考激发了很多研究,但这些研究也因其同样的倾向而受到损害,那就是把这些男女语言运用的差异看作是天然固有的。这些研究者常常并不是语言学家,他们对语言的理解非常有限。例如,他们总是从这样一个潜在的假设出发,即如附加疑问句这样的具体语言特征,其功能总是不变的。然而事实正相反,正如各种语言学家已经证明的那样,附加疑问句可以服务于不同的功能。一位新西兰的语言学家珍妮·霍姆斯(Janet Holmes),她区分了两种基本的功能。附加疑问句可能是指涉的(在句子结束时会提高声调),也可能是表达感情的(在句终会降低声调)。指涉性的附加疑问句标志着一个句段信息内容的不确定,如果我需要确证我所说的话的准确性时,我可能就会用一个附加疑问句来结束句子。这就是莱克芙注意到的用法。但表达感情的附加疑问句则不同,它并非表示不确定。霍姆斯在两种表达感情的附加疑问句里做出区分,她认为,这里有一种是协助性的附加句(表达团结/亲密),这种句型的典型用法是鼓励参与者加入到谈话之中;还有一种是缓和性的附加句(削弱胁迫性,使一种批评或指令不那么咄咄逼人)。下面是一些例子(/表示句终时的升调,\表示句终时的降调):
指涉的:男人也用附加疑问句,难道不是吗?(升调)
表达感情的—协助:这跟你的背有关,对吧?(降调)
表达感情—缓和:那真傻,对吧?(降调)
霍姆斯发现,从发生在教育环境里的谈话抽样中,妇女比男人更多地使用协助性的附加疑问句。而另一方面,男人则更多地使用指涉性的附加疑问句。在她的研究数据表格3.1中,霍姆斯展示了这些不同类别的附加疑问句的分布状况。霍姆斯的发现表明,在她的谈话抽样中,妇女的确比男人更多地提出附加疑问句。不过,她们并不是用附加疑问句来表示不确定。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们提出的附加疑问句是协助型的,用来表达和另一个人的团结,鼓励他人加入到对话里。霍姆斯还发现,当男人提出附加疑问句时,他们趋于提出指涉性质的疑问句,用来表示不确定,或是迫使他人赞同。
根据谈话者的角色,霍姆斯也观察了附加疑问句的分布状态。她在协助性的与非协助性的角色(如老师和学生之间)之间做了区分。她的发现见表格3.2。如同你们可以看到的,在她的取样中,当妇女处于协助推动的角色时,她们比男人更多地使用附加疑问句。而在处于非领导者的角色时,她们就不大用附加疑问句,比较起来,女人比男人用得少。
表格3.1 根据讲话者的性别与附加句的功能看附加疑问句的分布状态

来源:霍姆斯,1983:54
表格3.2 根据讲话者的角色和性别看附加问题的分布状态

来源:霍姆斯,1984:57
从这个结果可以看到,在霍姆斯对附加疑问句不同功能的研究中,男人使用的情况更接近莱克芙的描述;也就是说,男人才是这样的人,他们比女人更频繁地使用附加疑问句,用以表达不确定性。霍姆斯也观察了在教育环境中使用附加疑问句的现象。这些讲话者都是女性,她们在浏览杂志的同时闲聊着。霍姆斯发现,在附加疑问句中,也有一些是有指涉意义的,以下是这类谈话的记录:
指涉性的附加疑问句:
甲:你们国家有奶油酥吗?或者你们管它叫“空心饼”?
乙:空心饼。
丙:奶油酥是不同的东西,不是吗?(升调)
(这时她们又谈起一个朋友和刚出生的婴儿)
甲:你究竟看见他没有?
乙:我没看见。
丁:几个星期以前我就该想到她要生了,难道不是吗?(升调)
但霍姆斯也发现,有很大一部分附加疑问句是表达感情的。这一点似乎是女人之间友好交流的特征。以下就是她在她所收集的资料中发现的一些例子,这些都是表达感情的附加疑问句:
表达感情的附加疑问句:
C:它得到了一颗星的标记吗?
S:没有。
C:哦,天啦。
S:我知道我知道。
C:那没好处,对吧?(笑)
S:我得承认,它们是相当新的图片。
K:的确,难道不是吗?(降调)
S:嗯。
S:阿曼妮香水起价28英镑!
L:你就是喜欢它,不是吗?(降调)
S:嗯,它太美了。
L:我们所有人的算术都及格了!
S:天啦路易斯,这对你太快了,对吧?(降调)
L:(笑)别讽刺了!今天我一直很快,难道我不快吗?(降调)克莱尔?
在最后一个例子里,第二个附加疑问句的功能似乎不一样。尽管结尾是降调,但我认为它有指涉意义。路易斯是在迫使克莱尔同意,这是她在为自己辩护。
所以,回到莱克芙的假设,实验研究支持她的某些推论。的确,妇女大量使用附加疑问句,例如在某些情境中所做的那样。但实验研究并不支持莱克芙把试探性、不确定性概括为“妇女语言”的特点。莱克芙的推论受到过去那些关于妇女言谈刻板印象的强烈影响,这有可能是因为,她解释妇女的附加疑问句用一种方式,而解释男人的附加疑问句又用另一种方式。正如霍姆斯所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一个人无力的回避正是另一个人敏锐发现的条件。我们已经讨论了霍姆斯对附加疑问句的研究,她对这些有不同的解释。她已经在积累丰富的证据,证明相互支持才是妇女的谈话特征,至少在新西兰是这样(见霍姆斯1995;另见第5章)。
莱克芙早期的推论依然是非常有价值的。她的观点打响了研究中的第一炮。吸取她的想法,威廉·奥巴(William O'Barr)和鲍曼·阿特金斯(Bowman Atkins)在1970年代末提出另一假设。他们指出,莱克芙作为“女人的语言”来确认的那种语言运用是无权力的结果。他们在北卡罗来纳的刑事法庭审判中,对其150个小时的庭审语言做了研究,结果发现,男人也同样使用这种所谓妇女的语言。他们发现,这是基于两个原因:社会地位和庭审经验。下面的对话出自法庭证言,说话者是一位不熟悉法庭、地位低下的男人:
问:你看见过,你看到什么了?
答:这个,我听到后——我不能肯定,我不能完全肯定地说是刹车还是灯光先出现,不过我的头向右转了一点,我直接从Y先生后面看,我看到光线的反射,嗯,非常、非常快,几乎就在那同时,我听到很响、非常剧烈的爆炸声,从我的观点来看,那就是从内部爆开了,因为一切都炸出来,就像、就像屋子里扔进了一颗手榴弹。还有、嗯,声音响得可怕。(奥巴,1982:99)
在这段话中,有好几个例子都有着莱克芙所指出的特点,其中重复使用表示强调的词“非常”,这一点又是最突出的。可以证明的还有,目击者用了杰斯帕森深表遗憾的那种起强调作用的副词:“响得可怕”(‘terrifically loud’)。基于这些论据,奥巴和阿特金斯提出,莱克芙所发现的并不是“女人的语言”,而是“无权无力的语言”。由于妇女所拥有的社会位置比男人低,她们总是采用这种无权无力的语言。
莱克芙的“假设”现在看来是过于直接和简单了。它的主要问题在于:
1.它建立在对一系列语言特征认同的基础上,这些特征被认为是妇女语言的典型特征。
2.它强化了妇女语言有缺陷的模式。
3.在以妇女运用语言有缺陷为依据来阐述社会性别差异时,她虽未明言,实际上却是把男人的讲话方式确立为可靠的、中性的运用方式。
尽管如此,莱克芙的著作依然是一座里程碑,她为女性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语言研究设定了主要目标。回顾过去,《语言与妇女的位置》的主要贡献在于作者的洞察,在于她深入地认识到了妇女的语言运用中如果这样那样的话,情形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