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礼 貌

4 礼 貌

人们建立友谊,一部分原因是彼此表示亲密友好以及志趣相投。这种友好行为有时被称为“积极的礼貌”(positively polite)(布朗和莱文森,1987)。积极的礼貌指的是人们注意彼此“积极的一面”(‘positive face’),即人们希望被喜欢、被认可的需要。这个说法并非是评价性的,它被称为积极性礼貌是为了与另一种常见的礼貌形式区别开来,那种礼貌见之于陌生人,或来自下级的服从,它往往是“消极的一面”(negative face),即人们希望不受侵扰和强迫的需要。区别就在友好行为和尊敬行为之间。作为后者的那种消极礼貌,即“待人有礼”或许更为人们所熟悉,更接近我们日常语言中的礼貌概念。事实上,积极礼貌和消极礼貌都构成非常重要的社会润滑剂,它们起着维持交谈的作用。毕竟,表示友谊与礼貌待人完全是同等重要的。

有研究显示,男人和女人各有不同的友好相处之道。研究结果发现,女人使用大量的礼貌策略,包括友好交谈。珍妮·霍姆斯的研究就新西兰妇女广泛使用的礼貌策略提供了详细描叙(霍姆斯,1995)。这些大部分是肯定性说法,包括婉语、鼓励和赞扬(霍姆斯也发现女人经常道歉,这是消极的礼貌策略)。委婉表达和鼓励措辞是语气情态要素,也就是说,修饰一个论断的语气情态,或者削弱、或者强化它。我们使用委婉表达,是为了避免直截了当地陈述事情,避免听起来有失独断和过于自信。这样的说法有“近似”(sort of)、“有点”(rather)、“一点”(a bit)、“有那么点儿”(kind of)、“大约”(about)等。附加疑问句[不是吗?(isn't it?),我们不可以吗?(can't we?)]有时也被用来作为委婉表达。激励则是增强友谊热情,表达强烈兴趣。这方面的例子有“真的”(really)、“确实”(so)等。女人之间的赞扬巩固了说话者和听话者的团结。这些说法起着社会润滑剂的作用,它们创造或维持彼此的友好关系。下面的例子显示了这一点,两个一起工作的女人周末后见面,她们互相赞美对方面孔的变化,说到那一点姗姗来迟的英国阳光给她们苍白的英国人的面孔带来的有益影响:

萨拉:嗨,塞莉(.)怎么样?还好吧?

塞莉:嗨,萨拉(..)哈哈哦还不错(1.5)

看来你过了一个很好的周末

萨拉:哦是啊,你说对了!在外晒太阳

整个周末(..)不过

昨天(笑声)我的鼻子整个都红了

塞莉:还好现在不红了(.)你脸色很好

萨拉:多谢啊我需要一点颜色

整个冬天都在这个地方(.)你看上去

你的脸色也很好(.)能看出你也晒了太阳

塞莉:真的?太好了(笑声)只晒了个把小时

萨拉:哦是的能在你脸上看出来(.)这脸色和你很般配。

在第3章,我考察过霍姆斯对一项特殊形式的一些研究,这就是作为委婉表达的附加疑问句。正如我们在第3章中所见,霍姆斯发现,男人和女人趋于以不同方式运用作为委婉表达的附加疑问句。男人更多地用指涉性附加疑问句,用来核实所谈之事的准确性。这种指涉性的附加成分表示对一段话中信息内容(即话中的指涉内容)不能确定。女人更多地运用表达情感的附加疑问句。这种附加成分并非表示不确定性,它的典型用法是鼓励参与者投入谈话,或者是缓和语气,避免某种批评或要求造成威胁。霍姆斯发现了这一整套模式,它有一套委婉表达和激励技巧,男人集中于语言的指涉(信息)功能,女人则重视语言的表达感情(感受)功能。

大量实证研究认为,在很多情况、在众多不同文化、语言中,男人采用礼貌策略的情形远远低于女人。布朗和莱文森的著作(1987)深入调查了印度次大陆(泰米尔语)、墨西哥(Tzeltal,一种玛雅语)的语言和英语中的礼貌策略。我们应该怎么来解释这种社会性别差异呢?是男人不够礼貌?还是他们表达礼貌的方式不一样?

我们可以详细考察某一项礼貌策略,以便探讨这个问题。为此,我选了言谈中的一种积极的礼貌类型,即赞扬。赞扬他人是最有趣、最明显的表现积极礼貌的方式之一。赞扬要让接受者感到有意思、被尊重和被认可。霍姆斯用下列方式来界定赞扬说:“赞扬是一种说话行为,它直接或间接地把荣誉归于他人,而不是说话者自己,被赞扬者通常是讲话人致意的对象;因为接受者具有说话者和听话者积极肯定的一些‘优点’(拥有财产、性格、技能等)。”(1986:485)

说出肯定的评价意见,如这件夹克真不错(That's a nice jacket),说话人可能主要是表达礼貌和友善。这并不意味着评价是虚假的,但当她开口说出这句话时,(这件夹克真不错)话语本身可能并非说话人主要的关注所在。讲话人这么说时,其重点是在语言的表达感情功能,而不是指涉功能。她正在与穿夹克的人建立或维持亲密关系,而不是传达关于夹克本身的信息。这也并非意味着赞扬全然没有指涉意义,称赞的话必须有一个话题,一个特定的、可以选来赞扬的“优点”。

赞扬起作用的情形与听者感受赞扬的情形,这些受到赞扬者和被赞扬者之间权力关系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人们之间展开的互动交往类型的影响。例如,教室里师生之间的赞扬,它产生作用的情形和平等的人在对话中的称赞就不一样。举例来说,真是太好了(That's really good)作为对某人工作的评语,它所起的作用取决于说的人是谁、对谁说以及在什么情况下说。在课堂上,老师如此称赞学生,其作用与朋友间闲谈时的同样评价大相径庭。它是作为上级的表扬发挥作用,而不仅仅是表达友谊。在交谈中,谈话者之间权力的不对等会影响接受者对赞扬的感受。例如,同一个学生在教室外和老师交谈,学生可能拿不准怎样理解来自同一老师的称赞,即使老师的措辞与其在教室内说的话是同样的。它的作用依然是来自上级的称赞(在这种情况下,老师是在重申教室内的等级制)吗?老师是在尝试与学生建立朋友般的友好关系吗?或者老师的赞扬二者兼备?

像赞扬这样的言语行为中常常存在着正、反两方面矛盾的感情要素。它们被用在有等级区分的情境中,如在课堂上(或者在工作环境中,诸如经理表扬秘书,或者父母表扬孩子)。既然情况如此,表扬中可能是有点名堂的。人们如何感受他人的赞扬,这里重要的是权力关系。很有可能,赞扬行为不仅表示友好,而且也强调自己有凌驾于接受者之上的权力。赞扬行为常常可以被解释为对等关系的强调,即使赞扬者本人并非有意如此。赞扬被解释为居高临下式的“贬低”,这是可能的。

对赞扬这一种积极的礼貌策略的看法,已然有助于我们解释更具普遍性的发现,即男人比女人更少采用礼貌策略。考虑到我们在上一节所讨论的研究,即对等级制群体中男孩社会化过程的研究,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男人敏感于权力上的差距,他们会把人们使用的诸如赞扬这样的言语行为理解为凌驾权力的企图,把赞扬当作在等级制中要求支配地位。如果被赞扬的人认为,他人的称赞不过是宣称自己的优越,那么赞扬就会被理解为威胁。需要提醒的是,不仅是男人会把赞扬解释为威胁或居高临下,如果一位女人仅仅是顺利泊车就受到恭维,她的感受也会是同样的。

人们如何理解他人的赞扬,就此而言,权力并非是惟一发生影响的社会变数。给予表扬者和接受表扬者彼此熟悉到什么程度,这也同样重要;朋友和熟人之间也往往互相赞扬。在赞扬某人时,我们假设了彼此的亲密程度。如果处于接受一端的人不认同假设中的亲密,赞扬就可能被视为威胁;例如,赞扬出自一位接受者根本不认识的人,情况就会如此。在建筑工地上,一个男人对一位年轻女人评头论足,即便是说好听的,她也不会把它当作称赞来接受。因此可见,权力和社会距离都影响着赞扬。正如其他的礼貌策略一样,在不同的文化中,情况的差异很可能是巨大的。

霍姆斯做了这样一项研究,在新西兰,主要是新西兰的白种人(即欧洲人的后裔)中间,她研究了赞扬和对赞扬的回应。有着数据收集员的帮助,她积累了484例记录下来的、自然状态中发生的赞扬和回应。她发现,比例最大的赞扬是发生在女性中间。从图表5.1中,我们可以看到发生赞扬的社会性别分布。来自男人的赞扬远非常见,男人之间的赞扬更少见。男人更有可能把赞扬理解为威胁吗?他们对女人之间表达的休戚与共的、频繁的赞扬感到不舒服吗?他们将这种赞扬视为凌驾于权力之上的企图而不是亲密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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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表5.1 赞扬和参与者的社会性别(霍姆斯,1995:123)

在霍姆斯的研究结果中,确定无疑的是,人们对赞扬行为中的身份地位是高度敏感的,不仅男人敏感,女人也是如此。霍姆斯发现,到目前为止,在赞扬情形中占最大比例的发生在地位平等的人之中。在有着不平等的权力关系这种等级制的情形下,赞扬很少出现。当赞扬确实存在时,给予赞扬的人很可能处在权力更大的位置。

霍姆斯也仔细考察了人们选来赞美的话题。她发现人们所称赞的要么是外表、能力、财产,要么就是个性。就话题分布的差异来看,社会性别的影响不甚突出,但仍然很明显。女人之间称赞外表超过百分之五十,男人之间以外表作为话题来赞美的大约占三分之一(见图表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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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表5.2 赞扬的话题和参与者的社会性别(霍姆斯1995:132)

对赞扬的回应大体有三种类型:接受、拒绝或顾左右而言他。在霍姆斯所研究的新西兰人中,对赞扬的反应在男女中的整个分布是非常相似的(见图表5.3)。男人和女人都很可能接受赞扬,人们一般会有同意的表示(如说谢谢、是的),或者说一句同意的话(我也这么认为)。然而,就选择一种策略来拒绝或转移视线,这里就有性别差异。与男人相比,女人更可能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直接拒绝表扬(恐怕我不太喜欢它);其他的拒绝方式还有质疑一种说法的准确性(美丽这词合适吗?),或者对说话人的诚意表示怀疑(哦,你好像不是那个意思吧!)。而男人的反应通常是漫不经心的,他们更可能顾左右而言他,显出不置可否的样子,或者改变话题(噢,时间到了吧?),或者采用别的含糊其辞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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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表5.3 对赞扬的回应和回应者的社会性别(霍姆斯,1995:140)

在霍姆斯研究的新西兰人中,接受称赞的整体倾向与人们在其他地方的发现,结果显著不同,这一倾向表明可能存在着文化差异。研究马来西亚人对赞扬的反应,其中一些结果表明,人们对赞扬的拒绝比接受出现得更频繁;在女人中尤其如此(阿兹曼,1986)。这一结果显然可以从文化约束来解释,马来西亚的文化要求人们谦逊、避免自我赞扬,特别是要求女人避免这一点。

我一直在对积极的礼貌策略详加考察,就如何表现友好而言,女人和男人的看法不一样吗?对这个问题,我已经得出有偏向的回答。由于我们把赞扬看作女人中团结友爱的表达,这个答案告诉我们更多的是女人的情况,而不是男人的情况。就男人的友谊而言,它的参考价值不高。我们已经发现男人不做的是什么。还有更重要的实质我们没有涉及吗?

在一些男人看来,争吵打闹是表示友好,吹毛求疵似乎也给他们带来乐趣。我注意到,我们的一些男性朋友也保持着相互抱怨的关系,只是不太较真罢了;持续这种关系是他们友好往来的一部分。下面是一个发牢骚的小例子,说它的人相当平静,听起来并非是真的生气了(接受者几乎没有注意到它)。说与听的人是和一群人在一起,他们正准备出席一位小说家的讲座。那天晚上,说话者与他的谈话对象都买了这位作家的一本小说。

戴夫:嗨!扔了它!读你自己的书吧。认识那小子好多年了,觉得你相信他。结果他干啥了?跑来读你的书了。

基思:((心不在焉地))(我)把我的留在我的包里了

戴夫:没关系。埋头读你自己的书吧

竞争性的口头贬损和嘲弄似乎也大受欢迎。在有些文化语境中,这些作法可以是高度仪式化的。已有一些研究探讨了男孩和男人中仪式性的辱骂,如对纽约黑人青少年帮派的研究(拉博,1972 b),对土耳其少年(邓德斯、利奇和奥兹科克,1972)以及新西兰橄榄球球场换衣间中男人行为(凯珀,1991)的研究等。把这种行为称为礼貌,似乎很奇怪;但是,如果口出秽言起到的作用是表示团结一致,就像当时的情形所显示的那样,那么,它们的功能就的确是“友谊信号”,正如积极有礼的赞扬在妇女中所起的作用一样。霍姆斯本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它与霍姆斯发现的妇女表达礼貌的模式形成有趣的对照。男人因赞扬而感到威胁,但他们用贬损来凝铸友谊。

不过,这样做的不仅仅只有男人。在第4章我们考察过的合作叙事里,你能想起那位妻子叫他丈夫“蠢蛋”。就我所知,她从未贬损过其他任何人(除了有时对自己这样)。你也许会说,她采用了男性化的方式来表达对丈夫的亲密感情。也有一些例子表明,美国的妇女也用粗话来表示团结一致。劳雷尔·萨顿(Laura Sutton)记录过这种情形,女人之间用母狗(bitch)、妓女(ho)来表达喜爱之情(萨顿,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