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利信仰
与水有关的信仰并不能笼统地称之为“水利信仰”。虽然研究水信仰的资料十分丰富,研究成果也层出不穷,但绝大部分研究者都是从民俗的角度来进行研究,如王永平的《论唐代的水神崇拜》[97]、杨华的《楚地水神研究》[98]等。另外王孝廉有《水与水神》[99]一书,解读了中原与西南地区洪水神话及水神信仰。张亚辉著有《水德配天:一个晋中水利社会的历史与道德》[100],从晋祠出发,研究当地村落的灌溉史,强调了研究当地的水神崇拜的重要性。但是山西地区的地理特征与嘉定区别很大,因此两者的水神可比性不强。
1.水利信仰的特点
相较于其他地方的水利信仰,嘉定地区的水利信仰具有一定特色,大致看来,具有关涉水患与关涉运输两个特点。
其一,关涉水患。嘉定县有不少与水有关的神祇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然而这些人物与嘉定治水实际上并无关系。他们甚至都从未到过嘉定,更加不是嘉邑人氏,活动地区与嘉定相差十万八千里。如《黄渡镇志》中提到了章雍王庙。“三十三保一区五图,俗称张浦土地。由青浦城而东北四十里,吴淞江之阴有章雍王庙,在张浦庵侧,村人奉为土谷之神。”[101]吴淞江之阴指的是吴淞江以南,靠近青浦,有一座章雍王庙,这位章雍王即是楚汉争霸时期的雍王章邯。村中农民将雍王奉为土谷之神,即土地公。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雍王既然是称王于三秦大地,怎么会在东南一带出现呢?时人章树福对此有所解释:“旧传吴淞近海口,岁有霸王潮为患,故沿江所建神祠以保障田庐者多系炎汉功臣,以刘能克项也。”[102]原来以前吴淞江靠近海口,潮水汹涌,每年都有巨潮来袭,当地人将这潮水称为“霸王潮”,又有说项羽死后化为吴淞江神,发怒之时掀起滔天巨浪,使民不聊生。由于项羽名为霸王,却最后败于刘氏,所以当时的居民便沿江设立了一系列的以汉室功臣为主的神祠,取以汉代楚之意来保护田庐不受潮水侵害,可谓用心良苦。[103]
除此之外,另有猛将堂一座,地处吴巷乡朝四十二图,占地二亩有余,房屋八间。可惜八一三淞沪抗战后,仅存一间。据《嘉定疁东志》记载,这里供奉的是汉室丞相萧何。因地处海滨,海潮十分凶悍,萧何昔年创立“九章律”,当地人便借此设立萧何神祠,用以震慑江湖,以求免遭灾祸。与嘉定东部接壤的宝山也有萧泾寺、马家弄、东新庙以及护民等十庙,所供之神都是萧何,因此旧时还有十兄弟之称。[104]另外娄塘镇同样有萧王庙,曹王乡还有一座相传是供奉萧何之后曹参的曹王庙,功能相似。当地人深受“霸王潮”之苦,因汉之名,期待能够克制潮水。从中可知,彼时潮水倒灌导致农田斥卤、水利荒废,为害极深,为一方百姓之心腹大患。
其二,关涉运输。神祇与水道交通运输有关者,如在嘉邑河图二号,有惠济侯庙,俗称金总管。《苏州府志》有记载云:“神姓金,汴人,初有二十相公名和随驾南渡,侨于吴而为神。子细,细之子昌,昌之子元七,从子曰应龙,皆封总管,漕运者祀之。”[105]清中期废。嘉定乃江南水乡,河湖水网密布,交通往来都要依靠水路。同时自明代以降,嘉定本地稻米产量极低,需要通过漕运输送外地米粮来解决吃饭问题,而嘉定盛产的棉花、棉布等,也需要运到别地贩卖。因此漕运者需要借助神明,以求运输过程一帆风顺。同理还有居于外冈乡的吴王土地祠,传说吴王刘濞凿盐铁河以运盐铁,水泽至今利赖,故土人立祠祀之。[106]
2.水利信仰的功能与效用
上文提到的嘉定水利信仰的一些特点,可以说是嘉定水利信仰的个性。除此之外,其亦有不少与其他地方信仰相似的共性,即先有治水功绩,然后为了表示对该治水的褒扬与纪念,相应产生水利信仰。同时,水利信仰形成之后,又会对治水工程产生促进作用。下文将对嘉定县两次与水利信仰相关的大型水利工程进行讨论,借此论述水利信仰对水利事业的促进作用。
其一,褒扬作用。例如,周中鋐专祠。初建于雍正朝的周中鋐专祠虽然位于当时的上海县,但这并不表明与嘉定毫无关系。周中鋐因吴淞江大坝屡屡不能合拢而殉职。比较大坝对两县的利害关系可知,对嘉定而言,其重要性绝不亚于上海县。周中鋐,字子振,清代浙江山阴人。康熙中期他曾为江南崇明县丞,华亭知县。至雍正四年(1727年),周中鋐升为松江知府。雍正五年(1728年),巡抚陈世倌督浚吴淞江,当时周中鋐奉命承筑上海县陈家渡一带的大坝,在嘉定县杨林乡杨林寺暂住。当时潮水汹涌,屡次建成大坝快要合拢之时,均被冲毁。周中鋐心急如焚,不但捐出自己的俸禄重新建筑,还和河标把总陆章亲自乘船监督民夫把筑堤材料放下去。结果风势大水势急,陆章提出将小船靠岸再做计较,周中鋐说不可,最后船覆人亡。[107]富有神话色彩的是,屡筑不成的大坝此时却顺利合拢,仿佛是等待着周中鋐求仁得仁一般。周中鋐殉职后,朝廷感念他尽忠职守,追封他为太仆寺少卿。当地百姓追念周中鋐的恩德,于是便在靠近黄渡镇的上海县万安渡处建立一座小庙,立碑塑像长年祭祀,以示不忘周太仆之恩。
百年之后的道光七年(1828年),苏州藩司梁章巨、护理苏松太道陈銮在奉旨疏浚吴淞江时,同样遇到了大坝无法合拢的情况。据说是连日遇到东风大作,潮势汹涌异常。同时,施工的曹家渡一带又逼近海口,潮汐冲刷,两岸的沙土十分松浮。陈司道亲自前往督办,发现天气状况奇差,实在是难以施工。后来听闻当地人说,江岸有周太仆祠,一向有灵验之称。陈司道亲自前往祠庙祷祝,并且在坝头设下祭台,沉没牛羊作为牺牲。顷刻之间,东风转为西风,海潮消退,当天傍晚大坝便顺利合拢。道光八年(1829年)二月,施工进入尾声。江苏巡抚陶澍主持开启大坝仪式,同样在周太仆祠上香祈祷,此时“西风复作,海潮消退,清水建瓴而下,内外刮刷,全河一律深通。自始至终,险工获佑”。随后陶澍上疏皇帝,请求为周中鋐建立专祠,“该处士民,追思旧泽,私建小祠于吴淞江畔,岁时报享,祈祷皆应。今挑浚吴淞,复著灵异,佥请建立专祠,春秋致祭。……是周中鋐为国宣劳,精诚不泯。生前既因筑坝死事,殁后复以捍潮效灵。功在吴淞,洵为昭著”。陶澍认为周中鋐因筑大坝而殉职,死后对水利念念不忘,继续显灵抵捍海潮,实在是鞠躬尽瘁,值得进入庙堂永享香火。同时他还指出在吴淞江岸建立神祠的必要性:“(臣)等伏思东南财赋,莫重于苏、松,而年谷顺成,必资乎水利。吴淞江为众流入海之要津,实东南水利之关键。”苏松两地历来是国家财赋重地,作为农业社会,保证丰收的关键之一就是水利。此外,“惟频海施工,极为艰险,乃当堵筑大坝,于势甚危急之际,化险为平。工竣启坝,复俾潮回清注,畅刷深通”。吴淞江通流入海,在濒海之地施工十分艰难,顺利建成大坝更是重中之重。因此,在此处建立专门神祠用以威慑江海十分必要,何况江岸本来就有一座旧的小祠,只需在旧址扩充修葺,无须另择他处,并不麻烦。于是在道光八年末,奉旨重修周中鋐专祠,即位于今上海县陈家渡附近。[108]
官员们往往利用神祇来增加人们对兴修水利的信心,加强人们团结一致抵御困难的凝聚力。这些为水利事业作出贡献甚至献出生命的父母官们,也成为后来者的榜样。陶澍请求建立专祠,一是要纪念这位死而后已的父母官,表彰他的杰出成就和不凡精神;另一方面仍然是提醒朝廷,水利建设之重要,建设之时之艰难,绝对不可轻视。
其二,调适作用。例如,沪渎龙王庙。水利信仰在某种时候对水利工程有着指导性的作用,通过利用人们对神明天然的敬畏和信任,排除不利于治水的各种因素,从而万众一心,起到使水利工程顺利开展的正面效果。嘉定沪渎龙王庙就是一例,我们可以从中看出水利信仰是如何发挥其正面的引导作用的。沪渎龙王庙位于嘉定县黄渡镇咸号十九图,吴淞之阳,黄渡之阴(江南曰阴,江北曰阳)。其具体位置应该是在今黄渡镇东边境。清嘉庆年间,里人改为土地祠。光绪六年(1880年)该祠坍塌,如今难觅其遗址。早在民国时期的黄渡镇地图上,就已经没有沪渎龙王庙或者土地祠的一席之地了。
据《黄渡镇志》记载,该寺庙因元大德八年(1304年)海道千夫长任仁发成功治理吴淞江而建。后斗转星移,江流变迁,吴淞江于明天顺年间再次严重淤积,影响周围农田水利,治理之事刻不容缓。在正式议定疏浚工程之前,当地人曾在沪渎龙王庙前发掘出一块大石,石上有刻字,字云:“得一龙,江水通。”[109]当时嘉定县令是为龙晋,时人便将此“龙”与彼“龙”联系起来。之后疏浚果然是一帆风顺,不但效率高,仅一月不到的时间就已经使江水复通,迤逦入海,而且在此后的三个月里,即使大雨如注,沿湖数郡的居民也未受灾害,甚至在秋季以后还收获庄稼,更有“民获灌溉者数年”的说法。这不可不说是龙晋治理之功。
事实上,这场水利工程伊始就遭受了异常多的阻力与质疑,外界的声讨与反对声都是层出不穷。即使是在嘉定县令龙晋向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崔恭提出疏浚请求,崔恭向一些下级官员以及当地乡绅咨询的时候,反对者都是“沮之者十恒八九”。这些反对者们各有各的考虑和私心。明人范纯在自己的笔记中记录道:“盖无远虑者,安于苟且不肯为;无擘画者,窘于财力不能为;据为业者,擅其利息不欲为。”[110]那些保守的缺乏远见的官员,认为多做多错,一动不如一静;还有些官员认为财政消耗过大,实在是负担不起;更有不少依靠吴淞江贩运货物的商人,生怕疏通之后会影响自己的利益,当然持反对意见。这些反对者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官之由沮二,民之由沮一,不曰其涂皆滟沙,软不胜人,则曰其通塞由天,匪人能胜;不曰人不能胜天,则曰其通必岁月,计其塞可旦夕待。言人人殊,喧若聚讼……”[111]这些人不是说吴淞江边滩涂泥沙积聚,极其柔软,难以支撑民夫劳作;就是认为江流的通塞由天不由人,非人力可以勉强为之;甚至还推托说江流的通衢需要时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所以慢慢等待方是上策。凡此种种,不一枚举。
龙晋在面对如此强大的反对舆论时,并未退缩,而是以详细调查后的事实向崔恭进言,对那些反对者的论据一一进行辩驳。他指出:“湖水清、海潮浑,江泄湖入海,使清水势弱、浑潮势强,譬之天理微而反不能胜人欲之炽,故泥淀积而江淤塞矣。然淤塞既久,渐成平陆,非人力何以决治之,谓江通塞由天者,谬也。泥淀之积,旬月即坚,况百余年乎,谓涂皆滟沙者,妄也。为今之计,疏凿江流接湖之处,既深且阔,使清水大来,以衝涤浑潮,泥淀无容停积,则江通必久,譬之人欲克去则天理日明,理之自然,谓江塞可待者,诬也。”[112]江湖入海,使海潮反馈,日积月累,当然是泥沙堆积导致江湖淤塞,如果不依靠人力来疏浚,何以解决这个问题呢?疏通江湖衔接之处,使上游清水大来,冲击泥沙,下游淤泥无从停积,江水自然就通了。崔恭经过实地调查,也赞同龙晋的主张,便饬令三县协同治理,终于使这一场河道疏浚工程得以顺利进行。
其中,固然龙晋本身是据理力争,崔恭作为上级官员也是实事求是,但是沪渎龙王庙的影响力亦是无可厚非。范纯的《重修沪渎龙王庙记》最后一部分提到,“然有此江则有此神,神之灵否又系江之通塞,而祀事亦因以废兴,故敬为书治江之本末与已试之明验,以告来者,使嗣图之,则江由之永通不塞,而神之灵将日昭赫,其祀事亦有所托而相与无穷也”[113]。再回头去看之前的谶纬,所谓“得一龙,江水通”,好比是一种暗示,告诉人们有了“龙”,江水必然通,而龙晋姓龙,是不是由龙晋来主持的疏导工程,就一定会成功呢?
事实上的确是非常成功,所以沪渎龙王庙是“已试之明验”。说到底,庙前挖出一块大石头有什么稀奇?石头上的字迹又怎能证明是天然形成而不是后人加工?或者是当时的水利官员为了令人们信服、从而扫除阻碍疏浚吴淞江的势力而故意为之,造成先声夺人的形势,令舆论有利于己也未可知。但不管怎么说,有了这块石头,的确成了龙晋顺利说服当地人的一种依据,连江神都支持龙晋,平民百姓岂有不听从之理?此后直到隆庆年间,吴淞江又面临淤塞之难。当时有童谣曰:“要开吴淞江,须等海龙王。”[114]不多时,海忠介公海瑞到任治理,同时分督者有苏州推官龙宗武等,里人方知这句童谣乃是两人示兆。这段典故与龙晋之事何其相似!后人可以说前人迷信,但是这种迷信给予了当时人们一种精神力量,令人们在实施水利工程时勇敢克服困难,拥有必胜的信念,同时也便于上级官员的管理与协作。至于清嘉庆年间,里人将其改为土地祠,土地公所管辖的范围似乎比龙王更加宽泛,除了风调雨顺,还要福荫一方收成。这是否也是沪渎龙王庙灵验的一种延伸,人们对其信任的表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