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文化精神
首先谈一下“文化”的含义。文化是人类的生活方式,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满足人类的需要、实现人类充分的生存自由的财富。什么是自由?自由是对必然(客观规律)的认识和驾驭。人类根据必然来创造文化,创造文化的目的是驾驭必然。人类不断创造文化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人类获得更大的自由。
人类的文化结构大体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为物质文化。物质文化满足人的衣、食、住、行等生存需要。物质文化的文明程度主要取决于人使用的生产工具。以工具为标志,人类文明进程中已经出现过四次浪潮:第一次浪潮是以石器为标志的原始文明,第二次浪潮是以铁器为标志的农耕文明,第三次浪潮是以机器为标志的工业文明,第四次浪潮则是当今正在形成的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文明。每次物质文明的浪潮都给人类带来物质生活上的巨大变化,赋予人类在物质生活上的更大程度的自由。
第二层次为制度文化。相应于物质文明的进程,人类建立了不同的社会秩序以规范人的行为,满足人的生存需要。从政治制度而言,人类曾建立过家族制、部落制、封建制、集权制、共和制,以及禅让制、世袭制、选举制等;从经济制度而言,建立过公有制、国有制、集体制、私有制、股份制等;在中国广袤的土地、悠久的历史上,还有过各类法律,无数的族规、乡约,以及形形色色的风俗习惯。为了人与人之间畅通思想交流,人类还创造了各种约定俗成的语言与文字的秩序。毫无疑问,制度文化的文明进程,不断地拓展人类社会生活的自由空间。
第三层次为精神文化。人类不仅需要充足的物质生活,同时需要丰富的精神生活。因而,人类从初民时期开始就创造了巫术文化。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不断地创造了宗教、哲学、科学、历史学、文学、书画、音乐、戏剧等精神文化。人类的精神文化与时俱进,一方面是形式不断细化、多样化,例如中国文学的形式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发展到明清小说;另一方面内容不断深化、广泛化,由表入里,由简单到复杂,全方位地认识宇宙与社会,挖掘表现人的内心世界,使人的主体性具有愈来愈大的表现空间。经典是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里程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经典往往具有永恒的生命力,超越时间,超越民族,甚至超越人类的文明阶段。如果说人类文化发展史就是一场人类创造文化的火炬接力赛,那么经典就是火炬,照亮了人类前行的道路,使人类文明具有持续发展的动力。
上述人类文化序列,属于显形的文化。显形的文化是个具有整体性的有机结构,无论是物质文化、制度文化或是精神文化,各种文化元素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相辅相成,是个“一以贯之”的系统。这个“一”,就是文化精神。文化精神是隐形文化,它如盐之溶于水,渗透在各个文化元素之中,统帅着文化系统的扩展与运转,是文化系统的灵魂与本质。
所谓文化精神,指的是人的宗教信仰、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审美情趣等。一切文化只是文化精神的不同表现形式。从人类文明发展史来看,文化精神的诞生是一个地域文明或者民族文明成熟的标志。有了文化精神,地域文化或者民族文化才能形成自己固有的特色和文化传统。
就文化精神而言,它起码存在着三个层次:
首先是人类的文化精神。比如“筚路蓝缕的艰苦创业精神”。许多学者将它归入楚文化精神,这个观点并不错,但是必须明白的是,这种创业精神不是楚文化所独有,它是中国各地域文化共同的文化精神,也是世界各民族文化共同的文化精神,因为它是人类的文化精神。人类正是秉有这种精神,才能够超越其他的一切动物,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丰富多样的文化,创造出人类理想的家园。读过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的人都知道人的创业过程:鲁滨逊单身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孤岛是块没有人迹的荒土,鲁滨逊的孤岛生活实际上是回归了人类的初民时期。鲁滨逊凭着顽强的意志和智慧,吃尽各种苦头,战胜各种困难,终于一步一步地创造了日常生活必需的文化,最终奇迹般生存了下来。《鲁滨逊漂流记》之所以成为世界名著,就是因为小说主人公鲁滨逊的形象集中体现了人类“筚路蓝缕的艰苦创业精神”,他是人类文化精神的一个象征。
其次是民族的文化精神。从世界看,历史比较悠久的文化有中华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罗马文化等。它们都拥有独立的文化系统,具有不同的民族文化精神。相对于人类文化精神而言,各民族的文化精神具有各自的特殊性,它们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差异。比如佛教是古印度文化,印度的观音菩萨是男身,唇上有一撇小胡子。但是佛教传到中国后,观音菩萨渐渐变成了女身。观音菩萨形象的改变,究其内因,果如净土宗省庵大师在《观音大士像赞》中所说:“大士法身,非男非女,身尚非身,复何所倚。”但是进入中国后定型为女身,则是被中华文化精神“同化”的结果。观音菩萨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化身,而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就有“女娲”精神传统。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女娲“古之圣女,化万物者”。“女娲”精神实际上是传统楚文化中的一种原始母系社会的女性崇拜,观音菩萨正是受这种崇拜的同化而变成了女身。
再次是地域的文化精神。中华民族文化是由多个地域文化整合而成的文化系统。每个地域文化都有自己的一定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但是有文化不一定就能形成地域的文化精神。比如先秦时期的秦国文化,钱穆先生曾这样论述:“秦人僻居西土,就文化言,较东方远为落后”,“秦人本无其之文化传统,皆自东方移殖”。“东方移殖”一说,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有过详细说明:“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人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钱穆先生说秦国没有“文化传统”,并非说秦国没有文化,而是说秦国的文化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化精神。秦人自从引入商鞅、张仪、范雎等客卿,有选择地移殖中原法家文化精神之后,秦国的文化才整合成自己的文化系统,形成秦文化,故钱穆先生说:“秦之强,皆三晋法治新统之成绩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