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建筑的原理
老子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所谓“自然”,即自然而然。庄子在《山木》中说:“人与天一也”,“自然”就是天人合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一切行为皆应与天地自然保持和谐统一。建筑虽是人为,但是中国的古建筑构造的基本原则就是顺应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体现的是自然之理,追求的是自然之美,欣赏的是自然之趣。
中国古建筑的“自然之理”,概而言之有二:
其一,外在的“合一”之理,可以称作融入原理。在建筑外在结构上,西方表现为与自然隔离,中国强调的是与自然融合,将建筑置于自然之中,成为自然结构的一部分。中国古建筑融入自然的基本方式,一是融自然入建筑,例如郑板桥声称他“不必以千金万金造园”,他造的小小的“十笏斋”,便能包容整个乾坤: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而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
郑板桥在建筑结构之内,置入“修竹数竿,石笋数尺”,虽然宅居不大,却仍然有“一室小景”,可赏“风中雨中之声,日中月中之影”,与天地自然同处,而有情有味。
另一是融建筑于自然之中。古建筑的文化特点,无论是建筑的选址或者构造,皆须顺应自然,因地制宜。僧道认为深山老林是神仙栖息之处,故凡寺院、道观必建于林木葱郁的山峦峰谷之中,诸如杭州的虎跑寺、扬州的大明寺、苏州的灵岩寺、峨眉山的报国寺、奉化的雪窦寺等等,皆是这方面的典范。而建筑物的构造则是依托自然环境而建。比如传统的园林建筑,无论是北京的颐和园、河北承德的避暑山庄,还是苏州的留园、怡园、沧浪亭,扬州的个园、何园,皆是以山水为主,建筑是从,依形就势,高处建“阁”,临水建“榭”,幽静处建“馆”,峰回路转处建“亭”,草木掩映处建“舍”,广阔处辟园圃,务求“得体合理”。至于园内叠山、垒石、设墙、引水、围篱、开门等,也无不与自然相辅相成,和谐统一。
其二,内在“合一”之理,可以称作结构原理。万物各自有性,天地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事物。庄子在《天道》中说:“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建筑同样如此,各有各的构造。袁枚有首诗讲述了这个道理[3],诗曰:
青山若弟兄,比肩相党附。恰有耻雷同,各自有家数。
或以股扇分,或以琐碎布。低者卑侍尊,高者头屡顾。
隐者意深藏,豪者势显露。间或生奇峰,当空一帜树。
总是气脉联,安排有法度。从无杂乱皴,贻讥化土误。
袁枚这首诗虽说是借众山之态比喻诗文的创作,但也可以用来比喻建筑的原理。建筑犹如青山,青山层峦叠嶂,绵绵不断,各有各的形状姿态,或高或低,或聚或散,或藏或显,或岭或峰,从无两座山是雷同的;但是,青山之间气脉相连,坐落自然而有法度,各得其所,自有“造化”作安排。建筑也是这样,和而不同,自然有序。
万物之性来自事物的内在结构。中国古建筑的文化特色,最充分体现于木构建筑中。《诗经》等古代文献中早有记载:“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这说的是中国古建筑用准绳丈量,木板组合,房子的屋顶像鸟的翅膀一样展翅欲飞。中国古建筑由柱、梁、檀、枋自然组合而成。谓之“自然”,是因为这种组合是,建筑材料的自然组合,其中不要任何其他物品来连接,例如钉子、黏合剂等。尤其显著的是,古建筑的支承结构——斗拱——由若干木条以各自的形状相互契合,严丝合缝,形成一个相互牵制的有机整体。
但是,中国古建筑尽管内在结构组合方式相同,形状构建却殊异,无论宅、殿、楼、榭、坛、亭、院,皆千变万化,各具自己的特点。以古塔为例,塔是印度佛教纪念性的建筑物,自东汉传入中国,便被中国建筑文化“同化”,成为重楼式的建筑。古塔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楼阁式古塔,外观就是楼阁,只在塔顶上建一个半球形大坟,作为塔的标志;一是密檐式古塔,外观似印度塔,但层层密檐取法于重楼。密檐式古塔是印度塔的变形。尽管古塔结构组合相似,但是古塔的形状风格各不相同。同为楼阁式古塔,山西应县释迦塔与上海龙华塔就不一样。释迦塔建于1056年(辽代),平面八角,外观五层,底层外围建有围廊,所以有六檐。各层之间是“平座”,外观由斗拱支承围绕塔身的走廊,内部是暗层,所以实际上是九层。释迦塔总高67.3米,“平座”层的造型使古塔显得诚实稳重,气势雄伟,透示出中原文化的阳刚性格。龙华塔建于977年(北宋),七层八面,每层飞檐高翘,檐下悬有56个铜铃;内壁呈方形,底层高大,逐层收缩成密檐;每层四面皆有塔门,逐层转换,塔内楼梯旋转而上。古塔高40.4米,塔身瘦劲,造型玲珑剔透,洋溢着江南地方清秀灵巧的阴柔风格。
此外,中国的古建筑几乎没有单纯的个体建筑,即便是简单的民居,也是以中庭天井为中心合成的一个建筑体组群。这种建筑结构是由中国以家族为本位的群体意识所决定的。比如北京的四合院,又称四合房,粗看是一种单体建筑,但是在一个院子里,四面建有房屋,通常由正房、东西厢房和倒座房组成,从四面将庭院合围在中间。显然,四合院式的单体建筑,实际上是一个小型的建筑体组群。民居尚且如此,何况是村落、城镇、宫殿、园林这类建筑群体组合,其结构之复杂,可想而知。
古建筑群的结构构造,取决于建筑群的性质。性质中最常见的是宋明理学的“天理”原理。“天理”讲的是伦理与自然的合一。寻常百姓家以“家庭”为单位组合,对内开放,对外封闭。而国家都城则以皇宫为中心进行组合,全城以城墙围绕进行封闭。例如明、清首都北京城,城里的单个建筑形形色色,整个布局却是层次分明,井然有序:皇宫紫禁城位居轴线中段,包括三大殿(太和、中和、保和)、三大宫(乾清、交泰、坤宁)和御花园;前有天安门、端门、午门长段铺垫,后有神武门至高耸的景山气势的收束,色彩由黄为主转向由绿为主;太庙、社稷坛分列宫前左右,显示族权和神权对皇权的拱卫;城外四面分设天、地、日、月四坛,与高大城墙城楼一起,与皇宫呼应;紫禁城四周是大片低小的民居,向中环绕,似乎向皇宫匍匐朝拜。建筑群体的形状虽然各种样式,参差不齐,但皆适位而居,按照“天理”进行有序排列。
至于园林之类及民间村落、乡镇的建筑群,更多是按自然原理进行结构组合。袁枚在南京修葺的随园,全园布局皆取“随”的准则。所谓“随”,即所有建筑物皆顺应自然之势而建。袁枚在他的《随园记》中记道:“茨墙剪园,易檐改途。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宦窔。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
按自然原理组合的建筑群,通常是对单个建筑不做预先的设计规划,一切随势而筑,按因时因地需要而行。尤其是星罗棋布的村落,基本上都是自发、零散、陆续组合而成。尽管如此,这类建筑群依然遵循一个共同的原理,那就是遵循自然山水的形势而建,而布局。
徽地民宅建筑无疑是中国古建筑的典范。在徽地,无论村落民居、园林楼台,还是祠堂庙宇、桥梁牌坊,都同自然山水融为一体,保持一种天然的和谐,有“无山无水不成居”之说。高友谦先生对徽派建筑有段精彩的论述:“那些古村古宅、大小园林、高低楼台亭阁,乍眼一看,建造得漫不经意,具有‘亭台到处皆临水,屋宇虽多不碍山’‘几个楼台游不尽,一条流水乱相缠’的随意性。但是,这些建筑群‘以山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将建筑和山野、草木、流水、行云等自然景观综合为一个艺术整体。”[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