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文化、楚国文化与楚文化
“楚”是个多义的概念。“楚”可以指楚地,《说文解字》:“楚,丛木。一名荆也。”荆楚作为地名,先是称荆,后才称楚,也有连称作荆楚。《诗·商颂·殷武》说:“维女荆楚,居国南乡。”荆楚即当今的湖北地区,古代是楚人所居之地。据此,楚文化或称作荆楚文化,被认作是楚人所创造的并沿袭下来的文化。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荆楚文化系列丛书》,就是系统研究荆楚地方文化特色的大型丛书。
“楚”可以指楚国,司马迁《史记·楚世家》中记载:“当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熊绎是楚国第一任君主,当时楚国不过是50平方千米的小国。楚国的主要郢都在荆州(今荆州市江陵县纪南城为其遗址)。此后700多年间,楚国兼并周边诸侯国,国土最大时拥有湖北全部,以及湖南、重庆、广东、安徽、江苏、河南、江西、山东等部分地方,是战国时期最大的国家。因此楚国的郢都并不确定,随着疆土的拓展而不断迁移。及至熊通接位之时,楚君自称为“王”,统一了长江中下游区域,甚至问鼎中原,灭掉了鲁国。显然,“楚”作为国家而言,所辖的地域是变化的,或扩大,或缩小,国家所辖的区域也是多民族的,地域文化是多元的。可以说,楚国文化是以荆楚文化为核心的区域文化。
张正明先生正是将楚文化界定为楚国文化,他在《楚文化史》中说:“从楚文化形成之时起,华夏文化就分成了北南两支:北支为中原文化,雄浑如触砥柱而下的黄河;南支即楚文化,清奇如穿三峡而出的长江。”张文中说的“楚”显然指的是长江中下游流域。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也持张的观点,他说:“楚文化或者南方文化至少可以同中原文化并驾齐驱。”可见“楚文化”就是南方文化。南方文化包括哪些地区呢?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越、楚则有三俗。”(注:《左传》称楚人为“楚蛮”。《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周太王之子“太伯、仲雍乃奔荆蛮”,《索隐》:“蛮亦称越”,故这里的荆蛮乃指越人,司马迁概指为“越、楚”,即长江中下游一带。)而所谓“三俗”,包括“西楚”,即与巴蜀毗邻的荆楚文化(包含巴楚文化);“东楚”,即沿海一带的吴楚文化、越楚文化;“南楚”,即与岭南相连的湘楚等华南文化。楚国文化系统包括三大地域的文化系统。
张、季对楚文化空间领域的界定,其实均出自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的观点。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指出:先秦“诸子百家”大体可以一分为二:一是北方派(黄河流域文化)“大成于孔子、墨子”,通称周文化;一是南方派(长江流域文化)“大成于老子”,通称楚文化。不过,在“楚文化”的内涵上,张与王的观点存在着明显分歧。张正明先生认为:“所谓楚文化,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是两个大小套合的概念。考古学上的楚文化,以体现在考古遗物上的为限,主要是物质文化。历史学上的楚文化,则是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合。”[2]他将楚文化定义为楚国的历史文化。因此,他提出:“楚文化有六个要素:其一,是青铜冶铸工艺;其二,是丝织工艺和刺绣工艺;其三,是髹漆工艺;其四,是老子和庄子的哲学;其五,是屈原的诗歌和庄子的散文;其六,是美术和乐舞。”他认为,楚文化“正是凭借着它的六根支柱营造成功的”。根据张正明先生的《楚文化史》,有学者概括出楚文化的“四大精神”: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锐意开拓的创新精神,兼收并蓄的开放精神,自强不息的爱国精神。这就是现在学界比较流行的楚文化的“六大支柱、四大精神”论。
与张说的楚文化界定不同,王国维先生说的楚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意义上的楚文化。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创造过辉煌的文化。然而,楚国历史文化的命运始终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些文化辉煌一时,不久便由盛而衰,被其他强大的地域文化所取代,或被人类文明历史进程所洗涤,最终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二是有些文化融入了中华传统文化系统,与其他地域文化有机统一,成为推进文明的动力,充满生机,与时俱进,被一代又一代人传承,并发扬光大。前者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楚国历史文化,后者则是从楚国历史文化中升华出来的中华传统楚文化。这两者虽有联系,却具有性质上的差别,犹如“青出于蓝”而不同于“蓝”一样。传统“楚文化”虽然源于“楚国文化”,却不等同于“楚国文化”。
相对于历史的“楚国文化”而言,中华传统“楚文化”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
其一,必须是人无我有,是原创的文化。
中华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独立于世界文化之林,且光彩夺目,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正是因为它是原创的文化,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楚文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要是原创的。
张正明先生将青铜冶铸工艺列为“楚国文化”“六大支柱”之一。确实,楚国的青铜器是“先秦金属工艺的高峰”,这是历史事实。问题在于“高峰”只意味着楚国的青铜文化在先秦时期曾经领先列国,而这不能证明青铜文化乃楚文化原创。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说得很清楚:“郑州遗址说明,商朝早期已经出现了高度的青铜器文化”,发掘于河南安阳市的商朝的后母戊鼎,无疑是当今发现的最大、最有代表性的青铜器。在青铜器冶炼规模与铸造工艺上,位于洛阳北面、建于西周初年的铸铜作坊遗址,面积10多万平方米,出土有大量的熔铜炉残壁、陶范碎块、制范工具等遗物,其中熔铜采用的内加热式竖式鼓风炉,基本已经具备了现代鼓风炉的雏形,这在古代冶炼史上是其他作坊无法匹比的。而且,据学界考证,中国的青铜文化起源于北方黄河流域,始于公元前21世纪,此时还不存在楚国。近年四川三星堆文化的发掘,从其出土的青铜器文物推测,中国的青铜器铸造可以溯及公元前46世纪。
据史册记载,中国自商朝盛行通商之后,除开一些封闭区域,各地文化已经开始相互交流。春秋战国时期,虽然诸侯割据一方,但区域间的文化不是孤立的。随着人们的迁徙、经商,以及诸侯间的兼并,区域文化处于不断交流变化状态。中原发达的文化例如青铜器、丝织品等物品与技术缓缓不断向南流入楚国,而楚国的物质文化、精神文化也向中原输送,故楚国“历史学上的文化”未必全是楚文化,而中原诸国“历史学上的文化”也不全是中原文化。
楚国的青铜器铸造工艺发达,只能说明楚国在青铜器铸造工艺上的传承与发展,不能说是楚国的原创。但是,从青铜器“考古文物”的造型来看,也有原创的东西,那就是它的审美风格和价值取向。例如江陵雨台山166号墓出土的青铜器“虎座立凤”,该作品由虎图腾与凤图腾组合,凤立在虎背上,英姿焕发,振翅长鸣。凤是楚人信仰的图腾,以“虎座立凤”随葬,“意在招致风伯,让他接引死者登天”。[3]这正体现了传统“楚文化”独特的文化精神。
其二,必须是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
“楚国文化”只是先秦时期中国南方的区域文化,而传统“楚文化”则是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如蔡靖泉的《楚文化流变史·引论》中所说:楚文化要“融入中国文化的大系统中,楚文化的许多个性也就变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些共性”。由区域文化转化为民族共同的文化,这中间有一个被其他区域接受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则是取得中华传统文化资格的必由之路。例如岁月节日民俗文化中的端午节,原创于荆楚地区。五月,楚人称之恶月。因为五月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潮湿闷热,最易生瘟病。五月五日端午节日的形成,与楚人要求平安度过“恶月”的意愿有关。端午那一天,楚人为了去病除邪,以粽子投江——这原先是一种巫术,是祭鬼的仪式。在那一天各家门户会插艾蒿,用雄黄点小儿额,妇女会以五彩线织香包,将香包挂小儿胸前避邪,等等,为的都是“驱邪避毒”。后来,端午节与祭祀屈原联系了起来,出现了龙舟竞渡、击鼓争标等习俗,并被中华民族各地所接受。原本是楚国民俗文化的端午节,融入中华传统文化系统,转化为中华民族共同的民俗文化。
其三,必须世代传承,与时俱进,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所谓“传统”文化,一是要“传”,具有历史的传承性,二是要“统”,对全民族的思维、话语、行为具有无形的控制,对社会及其文化产生全方位的影响。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有些“楚国文化”如昙花一现,匆匆消失了,有些文化却如沙里淘金,传承了下来,并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元素。例如老庄的道家文化,它是楚国原创的文化,经过历史的筛选,最终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文化精神之一。千百年来,道家文化代代传承,一直以勃勃的生机,推动着中华民族文化发展。它不仅对中华民族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产生深远的影响,有效地积淀为民族的文化心理,而且对中国的政治、经济、宗教、哲学、艺术等领域的文化创造,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甚至影响到整个世界。
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有力地促进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换句话说,传统“楚文化”不仅仅存在于博物馆展示的精美文物与图书馆珍藏的厚重典籍之中,它还存活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是我们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
那么,什么是中华传统意义上的“楚文化”呢?
王国维先生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曾借阐述屈原文学精神之际,通过北方周文化与南方楚文化的比较,作过一些论述。他认为:“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称道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称其学出于上古之隐君子(如庄周所称广成子之类),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学派,后者远古学派也。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义之终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也。前者热性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也。”王国维先生侧重论述南北的文学精神,文学精神从属于文化精神,是文化精神的表现。但王论述的毕竟是南方楚文化的文学精神,在楚文化的内涵上语之不详。不过,王国维先生的论述为我们认识传统“楚文化”的文化精神提供了一个思路。
这里,我们循着王国维先生的思路,按照南、北文化比较的方式,对传统“楚文化”概念先作理论上的概述。相对于北方的“中原文化”而言,南方“楚文化”具有四方面内涵:从人文地理而言,中原文化基础于北方的乡土文化,具有天然的阳刚性格,楚文化基础于南方的乡土文化,具有天然的阴柔性格。从文明层次而言,中原文化是宗族社会的文化,尊奉的是“天命”“礼仪”,楚文化是原始社会的文化,尊奉的是鬼神巫术。从价值观及思维方式而言,中原文化是入世的,弘扬的是现实精神,楚文化是出世的,弥漫的是浪漫精神。这南北两种文化最终都升华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文化精神,形成了各自的核心理念,中原文化形成了以儒家为主体的“伦理”之“道”,楚文化形成了以道家为主体的“自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