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有无相资”
“所谓建筑,就是利用固体材料造出一个空间”[5]。老子揭示了建筑空间的原理:“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第十一章)老子说的“有”与“无”,在这里指的是建筑材料和建筑空间。在建筑构造中,“有”和“无”是相辅相成的,是“利”和“用”的关系。建筑空间的“无”以建筑材料的“有”为前提,“有之所以为利,皆赖无以为用也”(王弼《道德真经注》)。因此,“有无相资”是建筑空间构造的基本原理。
“有无相资”的原理,一是以建筑材料之“有”制造出“无”空间,即老子说的“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另一是以有限的“有”拓展无限之“无”空间。由于前者是所有建筑共同的原理,这里不再论述;后者却是中国古建筑的特色,这里重点阐述。
中国古建筑在空间创造上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重视单个建筑及建筑群的平面安排,在平面上通过整体结构营造,在有限的地面空间里拓展出最大的建筑空间。其拓展方式就是把“空间”转化为“时间”。空间是放射性的,时间是线性的,古建筑的特点就是将“瞬间直观把握的巨大空间感受在这里变成长久漫游的时间历程”[6]。二是中华民族的实践理性决定了人们对建筑的要求,建筑空间不仅是满足人的“可居”“可行”,而且还要能够满足人的“可望”“可游”。古建筑的空间功能是“使人慢慢游历在一个复杂多样楼台亭阁的不断进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适和对环境的主宰”[7]。
明代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有一段记述,他“筑室数楹,编槿为篱,结茅为亭。以三亩荫竹树栽花果,二亩种蔬菜”。[8]建筑的土地空间可以说并不大,然而就在这一小块土地上,他通过建筑群的复杂组合,营造出深邃的“可居”“可行”空间,并容纳进无限的可供人慢慢游历的“可望”“可游”的风光,从而感受人生难得的雅情与闲适:
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桥,桥欲危;桥边有树,树欲高;树荫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细;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宽;圃中有鹤,鹤欲舞;鹤报有客,客欲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泛;酒行有醉,醉欲不归。
中国古建筑是怎样创造建筑空间,并由“空间”转换为“时间”的呢?
古建筑用来拓展空间的建筑物,通常有照壁、院墙、屋舍、楼台等等。以照壁为例,照壁由砖砌成,由座、身、顶三部分组成,具有遮蔽视线的作用。在古建筑里,位于大门之外的照壁,称为外照壁,主要用于遮挡房屋;位于大门内的照壁,称为内照壁,用来遮挡内院,不让人进门就一览无余。院墙也是如此,起到隔离空间的作用,通过隔离来增加建筑空间的线性长度。苏轼在《蝶恋花》里写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行人闻佳人的笑声而生情,但是一堵院墙挡住了行人的空间视野,闻声而无法目睹“佳人笑”,因而引起行人种种美好的想象。若是行人真的是“多情”,要亲眼见见院墙内的“佳人”,那就得费时间找到进院的门口,从门口进入院内才能“可望”。
还有一些辅助性的物件,诸如假山、流水、花木、竹丛、奇石、鱼池、游廊,以及匾额、对联、诗碑、牌楼等等,也是古建筑用来拓展空间的手段。这些辅助性的物件本身属于艺术,具有“可赏”“可游”的功能,引人注目,驻足品味,因而巧妙地拓展了建筑的线性长度。比如《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大观园说“大”不“大”,按照贾蓉所说:“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这三里半大,是大观园的周长,依园林不规则的圆形布局常例,大观园的面积不过几十亩。园内建有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稻香村、缀锦阁、含芳阁、藕香榭、蓼风轩、紫菱洲、荇叶渚等十几处建筑物。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描写了贾政、宝玉等一行人进园游赏:
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栏,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
贾政、宝玉等一行人在大观园中游了半日,“才游了十之五六”。为什么仅有几十亩空间的园林,浏览一圈却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呢?原因就在于园内十步一景,百步一境,是这些建筑辅助物之“有”拓展了“可游”的空间。
大观园取名“大观”,意在规模宏大、美景齐备,是富贵豪华的象征。然而,园中却偏偏修建了一处“富贵气象一洗皆尽”的稻香村。贾宝玉对大观园中的稻香村颇有非议:“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认为它“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贾政不以为然:稻香村“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贾政有此感叹,抒发的正是士人共有的儒、道相间的情怀。其实,稻香村设置于大观园里之妙处在于出人意料,与“富贵气象”不和谐,让所游之人耳目一新,“游”出另一番滋味。这样在原来“可游”的空间里又引申出另一种心理空间,从而达到拓展空间的目的。

大观园全景图
建筑中的空间与时间关系,从艺术角度说,就是建筑与音乐的关系。梁思成先生认为,建筑的节奏、韵律、构成形式和感受等方面都与音乐有相似之处。他在《建筑的艺术》中说:“差不多所有的建筑物,无论在水平方向上或垂直方向上,都有它的节奏和韵律。我们若是把它分析分析,就可以看到建筑的节奏、韵律有时候和音乐很相像。”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诉诸听觉;建筑是空间艺术,诉诸视觉。一个以声音组合,一个以材料结构;一个以旋律形式表现情怀,把意境呈现于时间,一个把生动的造型凝于一瞬,把形象展开在空间。显然可见,音乐与建筑在整体结构和外部形态上有一定的对应性。由于受心理学通感及联觉的作用,音乐与建筑常常互相渗透,互相影响。节奏、韵律原本是音乐的基本概念,实际上也适用于建筑艺术。尤其是类似大观园的复杂建筑群,犹如音乐的曲式结构,不仅是有节奏、韵律,而且有乐段——十步一景,有曲式——百步一境,或变奏,或回旋。建筑群在有限空间内,经过“有无相资”的缜密构思与惨淡的经营布局,有畅通,有阻隔,变化无常,出人意料;有直观,有体验,启人想象,触发情感;有情景,有意境,迂回曲折,趣味盎然。
古建筑正是运用“有”与“无”的相互转化,将建筑的空间艺术巧妙转化为音乐的时间艺术。因此,我们可以将此类古建筑称之为凝固的音乐。由于“有无相资”的艺术转化,古建筑本来是一目了然的空间,却变得扑朔迷离,若诗句所形容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因“深几许”而回味无穷。
[1]孙承泽:《天府广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
[2]《光绪昌平州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页。
[3]《袁枚诗文选译》,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109页。
[4]高友谦:《中国风水文化》,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页。
[5]〔意〕P.L奈尔维著、黄运升译:《建筑的艺术和技术》,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
[6]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63页。
[7]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63页。
[8]陈继儒:《小窗幽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