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派艺术
屈原是中国最早的伟大诗人,他的《离骚》奠定了我国浪漫派艺术的传统,史称“屈‘骚’传统”。屈“骚”是中国浪漫派艺术的滥觞。浪漫派艺术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屈“骚”精神,抒发自身强烈的主观愿望,重在理想的表达,有强烈的抒情色彩;一是屈“骚”表现方式,意象奇特,想象丰富,联类无穷,大量地取譬、借喻、夸张,题材上往往熔铸神话,纵横古今。屈“骚”浪漫派艺术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它始终游弋于巫文化体系之中。由于它与庄子散文的泛神思想合流,后人又常以“庄、屈传统”称之。
鲁迅称《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强调司马迁继承和发扬了屈“骚”精神,是“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的作品。然而,《史记》在表现方式上与《离骚》不同,它是纪传体史书,尊重史实,不容想象虚构。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是汉赋的不朽典范。司马相如的赋,意象铺张扬厉、夸丽风骇,扬雄赞叹说:“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刘勰称之为“辞宗”。然而,司马相如的赋背弃了屈“骚”的“发愤以抒情”精神,大多是阿谀天子鸿业的颂歌。对于文坛上的两个“司马”,刘熙载在《艺概》中有过中肯的评述:“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长卿。”意思是,司马迁的《史记》主要是弘扬屈“骚”精神,司马相如的赋作主要是弘扬屈“骚”表现方式,两者各有不同的传承。笔者本文说的浪漫派艺术,专指屈“骚”精神与屈“骚”表现方式相统一的艺术。
在中国艺苑里,古往今来,聚集在浪漫派艺术旗帜下的艺术家难以胜数。文学界就涌现出李白、李贺、李商隐、苏轼、黄庭坚、陆游、辛弃疾、袁宗道、徐渭、冯梦龙等垂名史册的杰出诗人和作家。
屈原之后,浪漫派艺术的杰出代表是李白。活跃于盛唐时期的李白,自称“我本楚狂人”。他推崇庄周的人格理想,以大鹏自况,“大鹏飞兮振八裔”(《大鹏赋》);推崇屈“骚”艺术,赞扬“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为了实现“相与济苍生”的抱负,李白奔走仕途,游于权贵之中。他的诗才深得皇室赏识,却因他傲骨嶙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不甘心做御用文人,故虽有机会,却命运多舛,到处碰壁,“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最终浪迹江湖。与屈原被楚王放逐不同的是,李白是一种自我放逐。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他“浮洞庭,历襄汉,上庐山,东至金陵、扬州,复折回湖北,以安陆为中心,又先后北游洛阳、龙门、嵩山、太原,东游齐鲁,登泰山,南游安徽、江苏、浙江等地,游踪所及,几半中国”。虽然人在江湖,李白依然忧国忧民,“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李白忧国忧民的情怀与屈原一脉相通,故李白同病相怜,一直以屈原为隔代的知交,由衷感叹:“呜呼!屈宋长逝,无堪与言。”(《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蜀道难》是李白代表作之一。诗人大胆、夸张、奇特的想象,并融入神话传说,不但使蜀道山川富有神奇的色彩,突出了蜀道难行,也宣泄了因仕途蹭蹬,难以实现人生理想的内心苦闷。《蜀道难》采用比较自由的乐府体裁,诗中大量使用散文化句式,于长短相间、参差错落的诗句中,气势如虹,淋漓尽致表现出李白豪放不羁的风格。明末著名诗人屈大均评述李白:“乐府篇篇是楚辞,湘累之后汝为师。”(《采石题太白祠》之四)确实,在中国诗歌史上,如果说屈原标志着浪漫主义诗歌第一个高峰,那么可以说李白是继屈原之后的第二个高峰的标志。
在大唐诗坛上,与李白并辔同驰的就有李贺、李商隐,史家称为“三李”。李贺《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全诗以景似人,想象诡谲,呈现的是一个空灵缥缈、婉媚多姿的鬼魂。李贺以“鬼才”著名于世,本来猎功名应该如探囊取物,奈何他人生坎坷,到头来还是郁郁不得志。在他吟咏的苏小小若隐若现的鬼魂中,诗人寄寓了自己怀才不遇、凄冷孤愤的心情。这首诗显然受到了屈原《山鬼》的影响,从苏小小兰露啼眼、风裳水佩上,我们可以看到山鬼“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影子;苏小小那“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的坚贞幽怨情怀,也同山鬼“折芳馨兮遗所思”“思公子兮徒离忧”一脉相承。故杜牧在《李贺歌诗集序》中说李贺的诗:“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李商隐之诗,诗坛谓之“屈宋之遗响”。李商隐自称他的诗作“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李商隐的作品中,造诣最高的是爱情诗,诸如《无题》之类诗作,构思新奇,想象虚幻,措辞秾丽。在浪漫派艺术中,李商隐开拓创新,使得诗歌的意境变得扑朔迷离,无迹可寻,至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
苏轼是北宋浪漫派诗人的代表。苏轼同李白一样,仕途坎坷,心怀“忧国爱民之意”,因“好僭议朝政,屡以此获罪”(苏轼《辩贾易弹奏待罪札子》)多次遭到贬谪。但是他“九死不悔”,“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苏轼《与滕达道书》)。“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苏轼在这首词中表现的情景,犹如屈原在江畔行吟,与当时屈原的情怀相通:“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苏轼的诗文秉承了屈骚风格,情感旷放豪迈,意象新奇浪漫,诸如《念奴娇·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皆是浪漫派艺术的不朽之作。
以“小李白”著称的陆游,是南宋著名诗人。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一生致力于国家统一事业,却受苟且偷安权臣排斥,遭遇与屈原息息相通。他明言:“听儿诵离骚,可以散我愁。微言入孤梦,忧与屈宋游。”(陆游《阻风》)他的诗作情感激昂,想象奇伟,文辞奔放。杨万里称他的诗是“尽拾灵均怨句新”(杨万里《跋陆务观剑南诗稿》)。
明清时期,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倡导独抒“性灵”,追求“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的诗风;有率性而行、举止“狂怪”的徐渭;有情寄八荒、新奇瑰丽、“调逼《骚》”,以“临川四梦”传奇剧本驰名的汤显祖;有“说鬼说梦,亦真亦诞”,著“三言”“二拍”的冯梦龙;有效法屈原寄情于鬼神而成“骚”的蒲松龄,他的《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浪漫派艺术杰作。
迄至现代,西风东渐,在呼啸而来的新文化运动中,浪漫派艺术再次奇峰突起。郭沫若与鲁迅同是五四新文学的奠基人,鲁迅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郭沫若是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鲁迅高度评价屈“骚”作品“逸响伟辞、卓绝一世”(《中国小说史略》)。郭沫若则直称“屈子是吾师”,在他的历史剧《屈原》中,郭沫若更与剧中屈原化为一体,借剧中人物直接抒发自己愤世嫉俗的情感。郭沫若的新诗集《女神》,不仅是中国现代新诗诞生的里程碑,也是现代浪漫派艺术的代表作。《女神》歌颂祖国和人民,诅咒社会黑暗,表达对光明、自由、再生的向往,抒发诗人炽热奔腾的激情和美好理想。在表现方式上,《女神》融神话、历史和现实于一体,借助丰富的想象、奇特的意象,自由地“表现自我”。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是月的光/我是日的光/我是一切星球的光/我是X光线的光/我是全宇宙的Energy(能量)的总量
《天狗》是《女神》里一首关于个性解放的赞歌。“天狗”那吞掉“一切的星球”的豪迈气概,正是五四时期要求破坏一切因袭的旧传统、毁灭旧世界的叛逆精神的体现。《女神》既继承了屈骚艺术传统,又汲取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化的精华,正如学者评述:“可谓是由屈原发其端、李白振其风的传统浪漫主义诗歌在现代的新发展。”[1]郭沫若《女神》的问世,标志着继屈原、李白之后,浪漫派艺术又出现了一个高峰。《女神》的出现,在中国诗歌史上“开一代诗风”。在它之后,诸如闻一多、李金发、邵洵美、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等等如繁星一般灿烂于浪漫派艺术天空。
浪漫派艺术不仅在文学界崛起,也风靡于书画界。当李白在诗坛崛起之时,与李白诗歌合称为“三绝”之一的张旭的狂草也应运而生。张旭的狂草神奇而浪漫,最具屈“骚”遗风。韩愈对他的书法艺术曾作过评述:“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韩愈认为,张旭在狂草中倾注了自己心中磊落不平之气,胸挟万般激情,而将天地万物的行色意态“同构”于草书,转换为书法笔墨的生命意象,“一寓于书”中,因而他的狂草“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正如李白对张旭的评述:“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猛虎行》)
两宋时期,“四君子画”(“四君子”指竹、梅、兰、菊四种意象)的名家有郑思肖、杨无咎、赵孟坚等,他们皆弘扬屈骚“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的浪漫传统,形成了国画的浪漫派群体。例如郑思肖擅画兰,而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无根兰”。耶鲁大学艺术陈列馆藏有一幅郑思肖的《墨兰图》,图中绘了一株一兰,墨色淡雅,叶片细韧,吐蕊孤傲。郑思肖在画上自题:“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所南。”明初画家倪瓒曾作《题郑所南兰》,高度评价郑思肖的墨兰画:“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诗中倪瓒把郑思肖的墨兰和屈原的《离骚》相提并论。
作画寄托自我情怀,表述理想,是浪漫派书画的特点。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说:“作诗须有寄托,作画亦然。旅雁孤飞,喻独客之飘零无定也。闲鸥戏水,喻隐者之徜徉肆志也。松树不见根,喻君子之在野也。杂树峥嵘,喻小人之匿比也。江岸积雪而征帆不归,刺时人之驰逐名利也……”而画中写意,惯用怪异的布局与变形的意象,更是浪漫派书画主要表现方法。
北宋时期,山水画多为全景式山水构图。但是到了南宋,全景式山水格局发生了演变,形成一种边景山水。这种山水构图的变革,发端于当时的著名画家马远和夏圭。马远的《踏歌图》中,山变小了,像盆景一样,已全无北宋山水画那种气派。马远画山石用笔好像斧劈木一样,画树木时多横斜曲折,水墨苍劲,远近分明,而且构图常取一角,因而被称作“马一角”。夏圭在构图上则喜欢取半边之景,侧重一隅,被称为“夏半边”。所谓“一角”“半边”,本是国画“有无相生”的艺术特色,然而这种写意画风出现在以马、夏为代表的南宋山水画中,就不能简单视之为一种“空白”。这“空白”本身还有一层内涵,那就是屈骚传统在山水画中的体现。从马、夏的山水画营造的清幽冷寂或淡泊萧条的意境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画家内心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与无可奈何的伤感。明代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引诗跋曰:“中原殷富百不写,良工岂是无心者;恐将长物触君怀,恰宜剩水残山也。”他的评述并非没有道理。南宋偏安江左,国势日微,消极气氛笼罩朝野。马、夏作画不画“中原殷富”,而专写“残山剩水”。这种意象变形无疑是对南宋偏安南方一隅的讽喻,寄托了画家内心的忧愤与不满。
清初别号“八大山人”的画家朱耷,是明王朝贵族的后裔。为了逃避满洲贵族对明朝宗室的政治迫害,他削发为僧,后又改信道教,隐于寺庙,过着亦僧亦道的落魄生活。他的书画,以水墨写意为主,常借花鸟虫鱼之态,寄寓“天上人间”的身世,抒写悲愤苍凉之感。如他一首题画诗所云:“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墨点无多泪点多”是夫子自道,告诉人们他的绘画为的是寄寓情怀,人们须从画中去“揣摹”。他的画意象夸张奇特,往往是变形的。例如他所画的鱼、鸭、鸟等,寥寥数笔,或拉长身子,或紧缩一团,似是而非,特别是这些禽鱼的那对眼睛,皆以白眼向人,呈现一种倔强而蔑视的神情。他所画的山水,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抒写山河易人、无处落户的抑塞之情。
当时在浪漫派艺术行列中还有石涛、“扬州八怪”。尤其是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受屈骚影响很深。他为人耿介率直,落拓不羁,任县令时有诗云:“腐《史》湘《骚》问几更,衙斋风雨见高情。”(《二生诗》)郑板桥因开仓赈灾民而遭谗革职,居扬州卖画为生。他的画多绘兰、竹、石,“自写性情”;他的字糅合诸体,俯仰欹斜,狂怪奇诡,独创“板桥体”。如他自述,他的艺术不拘一格,独辟蹊径,追求的是“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
在现代书画中,浪漫派艺术可谓风起云涌,新人辈出,诸如徐悲鸿、刘海粟等等皆是其中的翘楚及领军人物。他们在继承屈骚传统的同时,更注意融合中西绘画的精华,在艺术中改革创新,表现新的社会理想和时代精神。此时期画作的风格,正如刘海粟在自题一幅泼彩山水画中所说:“大红大绿,亦绮亦庄。神与腕合,古翥今翔。挥毫端之郁勃,接烟树之微茫。僧繇笑倒,杨升心降。是之谓海粟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