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派艺术
自然派,中国艺术史上又称山水田园派。这里笔者用“自然派”名之,是因为这“自然”二字更能概括这个艺术流派的特征,以及与楚文化“道法自然”的内在联系。至于“山水田园”,它只是自然派的基本题材。而以“山水田园”作为题材的,不仅仅是自然派所有,也为其他一些艺术流派所共有。
自然派艺术的真正形成,是在魏晋时期。唐宋之后,自然派艺术历代相传,师从甚众,出现了繁荣的景象。至明清两代之后,由于受商品经济时代潮流的冲击,自然派艺术总体上呈现出衰退的趋势。
庄子的散文,理想色彩浓厚,想象奇幻,气势磅礴,往往“意出尘外,怪生笔端”,人们习惯将之列入浪漫派艺术。其实这是误读。庄子的作品恰恰是自然派艺术的宗师。浪漫派艺术的根本前提是“入世”,而庄子却是“出世”的。庄子追求的理想是反“主观理想”的理想,庄子表现的自我是否定“世俗自我”的自我,他的浪漫只是一种表现方式,目的就是描述“自然”的理想,寄托“自然”的自我。“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崇尚“自然”才是庄子散文的文化精神。
庄子的《逍遥游》阐述了自然派艺术的思想纲领: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人生于世,如何才能融入自然,获得自由呢?庄子认为:游于仕途的,不过是小池的小雀,微不足道;宋荣子尽管不逐荣辱,也未靠谱;列子能御风而行,还是有待风的扶持。真正的自由是顺乎自然,与自然合而为一,不受功、名的束缚,一无所待,即将个人的宠辱得失、世事人情乃至生死沉浮全都排除于心。臻达这个境界,才是真正的自由。
摆脱世俗的一切束缚,放弃身外之物的追求,回归“赤子”自我,是自然派艺术的一大特征。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可以看作自然派艺术“返归自我”的典范: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自然派艺术家大多有过仕途生涯,深受“以心为形役”的痛苦。他们或者在政治旋涡中寻找自我的净土,或者爽性急流勇退,归隐田园,返归自我。魏晋时期,被文学史上称作田园诗派开创人的陶渊明,曾任过祭酒、参军、县令等职,对上司迎来送往,不胜其苦,最终“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归隐,自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还有同期的谢灵运,文学史上称作山水诗派开创人。他出身公门贵族,任过参军、内史等职,因不得志,在其任上就疏于政务,肆意遨游,后来称疾辞官,感叹“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岁暮》)。唐代王维状元及第,历任右拾遗、监察御史、吏部郎中、尚书右丞等职。中年之后,开始厌倦仕途生活,他写《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表达“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以陶渊明(陶渊明有《五柳先生传》)自况,表示要远离尘俗。同期的孟浩然也曾立志入仕,然而科举不中,游走公卿门下献赋以求赏识,终于未果,乃彻悟生命真谛,穷极山水之胜。李白有《赠孟浩然》诗,称他曰:“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南宋田园诗人杨万里,进士后历任参军、国子监博、漳州知州等职,乞辞官而归,闲居乡里,归隐田野,浪迹江湖。同期词人姜夔和他开玩笑说:“处处山川怕见君”。集中国古代田园诗之大成的范成大,历任枢密院编修官、礼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知府,后退隐石湖。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认为:“范成大可以和陶潜相提并称,甚至比他后来居上。”这些诗人皆是自愿由仕途转为平民,这是由贵而贱的地位变化,如鲁迅评述陶渊明所说:“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2]
融入自然,是自然派艺术的又一大特征。自然乃万物之总名,是自然而然之物。自然派艺术基础于传统农业社会,其所谓的自然相对于城市而言,主要指山林田野万物。魏晋山水画家宗炳的《画山水序》,是我国艺术史上第一篇关于山水画的论文,可以视作自然派艺术“融入自然”的纲领:
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灵趣……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身所盘桓,目所绸缭。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城能妙写,亦城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画山水序》提出的纲领中有三个要点:其一,自然派艺术以返归自然为立身之本。自然之于自然派艺术,不是客宾,而是一种归属,如北宋郭熙所说:“身即山川而取之”,如张大千在《大风堂名迹·序》中自述:“举凡名山大川,幽岩绝壑,南北二京,东西两海,笠屐所至,舟舆所经,又无不接其胜流,睹其名迹。”所谓归属,即“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片”。[3]故对自然有一种“眷恋”之心。其二,自然而然地“师造化”,“与天为徒”《(庄子《人间世》)。明代王履所说:“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换句话说,要在山水中“身所盘桓,目所绸缭”,体会物情,观察物态。明代李日华在《六砚斋笔记》曾经举例描述:“李伯时在彭蠡滨,见野马千百为群,因作《马性图》。盖谓散逸水草,蹄龁起伏,得遂其性耳。知此则平日所为金羁玉勒,围官执策以临者,皆失马之性矣。”自然派艺术以自然为师,体察的是自然之性,发现的是“质有而灵趣”的自然之美。其三,“天人合一”。艺术家于自然中“含道暎物”,即体味宇宙之道,汲取天地精华;“澄怀味像”,即澄澈胸怀,揣摩万像。臻达此境,“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山水与自我就自然融会一体,“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王微《叙画》)。笔下就有了生命与神韵,于是“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转化为艺术意象,这便是“第二自然”。自然派艺术的价值就是让读者在“第二自然”中与艺术家“异质同构”,一起对自然“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获得自然界的真谛。
“虚极静笃”是自然派艺术共同追求的精神境界。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道德经》第十六章)“致虚极”,就是涤除所有杂念,心灵空明一片;“守静笃”,就是寂然不动,不受外界干扰;做到“虚极静笃”,才能于芸芸众生之中彻悟自然之“道”,融入自然。苏轼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诗中描述画家文与可画墨竹时的创作情景:“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王维的《辛夷坞》写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诗中的“芙蓉花”实际是辛夷花,因为芙蓉与辛夷花色相近,故借以代称。全诗描述在寂静无人的山涧里,辛夷花在树梢悄悄怒放,红得何等烂漫!然后又纷纷凋零,走得何等洒脱!辛夷花由“发”到“落”,既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任运自在”。万物皆有“自然”不生不灭的本性,蕴含着“道”的空灵。辛夷花无情有性,可见王维之心“虚极静笃”,已分不清王维是“花”还是“花”是王维。胡应麟评述《辛夷坞》说:这是一首“入禅”之作,“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诗薮内编》)。
常建也是唐代自然派诗人,曾任盱眙尉,仕途不得意,移家隐居鄂渚,来往山水名胜。他的《题破山寺后禅院》诗云:“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诗中描述的是山寺禅院清幽绝尘情景。最能体现诗人心境的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唐诗别裁》诠释道:“鸟性之悦,悦以山光;人心之空,空因潭水。”似此,“自然”意境尽现。而末句诗“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磐音”,可说是虚空之极,一寂到底。
自然派诗人为了追求的“虚极静笃”,固然多隐居于深山老林。但是这是心灵的世界,即便在喧嚣红尘中,有“道”者也同样能臻达这种境界。陶渊明在《饮酒》中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性本爱丘山”,然而“结庐在人境”,即便“在人境”,他也同样可以“致虚极,守静笃”,悠然而恬静,从远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中悠然融入自然。
大道至简,尚简是自然派艺术家共同的风格。老子指出:“少则得,多则惑……以圣人抱一为天下试。”(《道德经》第二十二章)他认为:“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简”不是简单,而是单纯,自然派艺术家皆有一颗“童心”。李贽认为:“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心”是未受过外来影响的自然纯朴本性,真实而不虚伪。现代杰出画家齐白石,无疑是最有代表性的自然派艺术家。他的每一幅画之所以充盈着生命力,是因为在他笔下的意象中显示的是一颗永不泯灭的童心,以及与童趣俱来的浓厚的自然气息。齐白石画的多是一些田园里的蔬果、鸡鸭、鸟虫等等,这些从来是被文人们不屑一顾的“俗物”,但是在他却是乐此不疲的重要题材。齐白石是从田园里走出来的艺术家,他的心始终眷恋着田园。“为万虫写照,为百花传神”是他的艺术追求,诸如“田间捉蛐蛐儿”“水塘捞鱼虾”“泉里蛙声”等等。那些对大自然充满无尽好奇的童年记忆,始终无所拘束地流淌于他的笔下。在他的眼里,即使是画老鼠,也显得那般可爱,偷油吃,与猫逗,或者是丰年,丝毫没有给人阴暗、肮脏、恶心、憎恶之感。化丑为美,这正是他潜意识里童心“一气运化”的结果。齐白石的艺涯,如赵梅阳在《致先贤——妙造自然》一文中对他的评价:“红花墨叶趣入胜,虾兵蟹将童心恒。”
自然派艺术尚简,这“简”还在于表现简约,其准则是要而不繁,切中肯綮,拙朴自然。构图虽简却包蕴着生活无限的丰富性,因而意趣无穷。再以齐白石的画为例。他的《雏鸡》,画面仅在下方五分之一处画三只小鸡,左上方五分之一处落题款,留下的是大片空白;《莲蓬蜻蜓》中,画面里两枝莲蓬,一枝竖立,一枝横生,在底部交叉,右上角是只精致入微的蜻蜓,便表现了秋思的意韵,构图可以说简到不能再简了。齐白石88岁时所作的《荷花翠鸟》,画面荷花丛里右边是一只翠鸟,好奇地盯住水中的鱼,左下角画的两条鱼,鱼形删繁就简,完全是孩子般的符号和思维表达,无忧无虑的活跃感却扑面而来。
简约是自然派艺术共同的风格。所谓一花一世界,一石一宇宙,一竹一人生。元代吴镇自题画竹一首绝句:“始由笔墨成,渐次忘笔墨。心手两相忘,融化同造物。”元代画家倪瓒在《跋〈为以中〉画竹》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他的《渔庄秋霁图》,远景是荒凉丘峦,以及不着笔墨的广阔湖面,近景不过是处小坡丘,丘上数棵高树,树体错落而立,枝疏叶朗。画中不见舟影、飞鸟、人迹,一片空旷孤寂。山石树木皆用简笔淡墨皴擦,明净简约。倪画大多如此,疏林坡石,远水遥岭,着墨不多,但于枯涩中见丰盛,似疏荡而实遒劲。石涛评述:“倪高士画为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4]
[1]蔡靖泉:《楚文化流变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01页。
[2]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513页。
[3]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2页。
[4]伍蠡甫:《中国画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