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示弱顺从

第四节 示弱顺从

柔弱顺从是中华民族一种重要性格。有学者说:“有人把中国人比为竹子,很少有比这更一针见血的比拟了。竹子典雅,哪儿都可以用,柔顺而又空洞。东风吹来,它向西弯曲,西风吹来,它又向东弯曲。没风的时候,它就一点不弯。竹子是草本植物。然而草容易打成结,竹子却尽管柔顺,也很难打成结。”[7]这种民族性格的形成,无疑是中国几千年来专制宗法制度及儒家倡导的“礼制”的产物。在上下贵贱有序的社会,“下级无条件服从上级”是社会强制执行的规则。在强大的规则面前,平民必须示弱,而示弱的方式就是顺从。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人们柔软顺从的习惯,而习惯成自然,便形成性格。但是,这种性格与楚文化也有一定的关系。

“守柔曰强”是楚文化的传统。道家将“守柔”上升到“以无为求有为”的人生哲理。老子在《道德经》中指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他认为人的最好的性格就是像水一样,善于引导各种事态,不争不执,遇事就守在大家所不愿处的弱势,这样才接近“道”的真谛。因为谦让示弱,择下而居,心里便会坦然,便能与人和谐共处,言行便守信,政治便无为而太平,办事便愈能干,行动便会顺势而行。因为与世无争,所以才能够少犯过失。

“守柔”,就是忍辱负重。忍辱即向外示弱、顺从,负重则是为此而承受身心压抑。忍辱的目的是为了“胜强”,即战胜严酷的环境,顽强地生存下去,发展起来。唐代有个宰相叫张公艺,家里九世同堂,人们很羡慕他。唐高宗问及他成功的秘诀,张公艺在纸上写了一百个字:“忍,忍,忍……”。

中国人忍辱负重的性格,在实际生活中的表现是十分复杂而多样的,大体有下述几类现象:

一类是“知其雄,守其雌”。忍辱是示弱,示弱的目的是麻痹对方,保护自身生存;负重是励志,是一种图强,目的是实现自己的抱负。对这个群体的人来说,忍辱负重实际上是一种智慧,旨在以柔克强。这方面,历史上有许多典型的事例。例如身陷囹圄、忍受丧子之痛的周文王,尽管受到商纣王一再的侮辱,却始终忍气吞声,喜怒不形于色,最终瞒天过海,扶持儿子周武王报仇雪恨,兴兵灭掉商朝;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当年示弱不争,是为了知耻而后强,所以后来统率千军万马驰骋疆场,发迹称王……

在世俗生活里,也存在很多类似的现象。不过人们忍辱并不一定会去负重,在不利的环境里表示顺服,目的是为了避免一些多余的麻烦,为自己求得一个安静环境。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人们把遇事忍让视作生存的一种法则。譬如得罪了别人,便立即道歉,向别人服软,甚至信誓旦旦表示保证改正。“尽管这些保证是空泛性的,不会使他们的缺点从本质上得到改正,却不能不使你的怒气平息下来。而这,如果你注意的话,正是他们做保证时所期望达到的目的。”[8]

“守柔”有入世的境界,也有出世的境界。出世的忍辱负重,美其名曰“难得糊涂”,这也是一种智慧,不过是一种解脱的智慧,算是另类的“守柔曰强”。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当过知县,官场上本有潜规则,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郑板桥却不愿卑躬屈膝,他在《家书》中慨叹:“人皆以做官为乐,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入,甚属寥寥。苟不入仕途,鬻书卖画,收入较多于廉俸数倍。”后来他弃官为民,以书画为生。即便如此,他的狂放怪诞个性也不合时宜,因而遭到世人的诟病;尽管他再三妥协,“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郑板桥《自谴》),周围的非议之声仍然无休无止。“我于困顿已无辞”,于是,郑板桥书下“难得糊涂”作为座右铭:“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报也。”以“糊涂”心态,面对惨淡无奈的现实一笑了之。郑板桥“难得糊涂”这幅字迹至今在民间广泛流传,这实在是因为它代言了世人们想说而难以表达的一种共同心理。如林语堂所言:“中国民族,颇似女性,脚踏实地,善谋自存,好讲情理,而恶极端理论,凡事只凭天机本能,糊涂了事。”[9]

“守柔”中最多的一类是无可奈何示弱,顺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够生存下去。在传统社会里,老百姓始终是弱势群体,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受到不公平待遇,有理也没处去说。在太平盛世里,他们也不“太平”,他们要忍受皇权、族权,以及各级官员乡绅的层层欺压。老百姓所负之重,明末侯方域曾说过:“明朝的百姓,税加之,兵加之,刑罚加之,劳役加之,水旱瘟疫加之,官吏的侵渔加之,豪强的吞并加之,百姓一,而加之者七。”[10]老百姓不仅是生存“负重”,而且要受皇权、族权随意摆布。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提到一则杀猪的逸事。明朝正德十四年间,明武宗颁了一道《禁猪令》圣旨。圣旨告示:“……照得养豕宰猪,固寻常通事。但当爵本命,又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如若故违,本犯并当房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据《明实录·武宗实录》记载:上巡幸所至,禁民间畜猪,远近屠杀殆尽,田家有产者,悉投诸水,违者发配充军。在严律酷刑强逼下,各地老百姓被迫纷纷杀猪,以求平安,一时间猪肉为之绝迹。这便是明代轰动一时的禁猪闹剧。

若是不幸逢乱世,老百姓连忍辱负重地生存都不行了。明末大动荡,在张献忠与清兵轮流杀戮洗劫中,四川百姓被屠杀一空。据《明会要》卷五十记载:明万历六年(1578年)四川有“户二十六万二千六百九十四,口三百一十万二千七十三”,到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就减至“一万八千零九十丁”。成都府只剩下不到二十户人。民国《温江县志》卷一记载:温江县仅存三十二户。当时的民谚说:“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流流贼,贼流流,上界差他斩人头。若有一人斩不尽,行瘟使者在后头。”清初的四川可说赤地千里,虎狼出没,荒无人烟。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老百姓的命运如元代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中所描述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王朝如何更迭,蒙受灾难的总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久而久之,示弱当顺民变成了一种本能,忍辱负重成为中国人的一种普遍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