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启蒙思想家李贽
明清以来,中国传统的封建社会开始走向衰落,工业文明的洪钟敲响了它的丧音。数百年间,中国思想界风起云涌,出现了启蒙思潮,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猛烈的冲击并改造。这标志着中国社会的文明已经进入新旧转型的历史转折时期。
第一次启蒙思潮发生于明末清初。由于民间工商业的发展,明代嘉靖以后,中国市民阶层迅速壮大,逐渐改变了传统社会“以农为本”的格局,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新的社会阶层期待自己物质利益的保障,要求突破正统“宋明理学”抑商灭欲的束缚,建立新的社会秩序。因此,在“人权”与“皇权”上开始发生矛盾冲突。这种冲突很快反映到思想界,于是酿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启蒙思潮。
这次启蒙思潮主要是批判儒学的“三纲五常”,否定封建等级制度,宣扬人本主义。在这次启蒙思潮中,涌现出了一批中国早期的启蒙思想者。诸如张扬个体精神觉醒的李贽,质疑孔孟之道,提出“圣凡平等”;宣扬“百姓日用即道”的王艮,为平民呼吁生存权利;肯定人欲是人的天性的何心隐,倡导“育欲”之说;抨击君主专制的黄宗羲,提出“工商皆本”的思想;主张限制君权的顾炎武,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还有“天下惟器”的王夫之,提出政体应“趋时更新”;等等。在这次启蒙思潮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被学界视作“异端”的李贽。
李贽是明代嘉靖年间中举入仕的,历任共城教谕、国子监博士、姚安知府,后弃官归隐,寄寓楚地。在湖北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著有《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史纲评要》等作品,是明代最负盛名的思想家,中国早期杰出的启蒙主义者。
李贽本来是儒家的信徒,是从儒家阵营里破门而出的“叛逆者”。他自幼“倔强难化”,生性向往自由,以特行卓识而见称于当世。入仕后,李贽多年沉浮于基层,位卑俸微,郁郁不得志。由于长期在基层任职,李贽因此深谙官场之黑暗、帝国之腐朽,对现实感到失望,甚至愤懑。而与民间广泛的接触,使李贽感受到新兴的市民阶层与工商业者的需求与未来,敏锐地发现社会之变迁,开始对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发生动摇以至于反叛。“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行,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也,而可遽以定本行商法哉?”李贽从社会实践中形成了“于世推移,其道必尔”的理念。
如果说上述是李贽出于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那么王阳明的“致良知”的“心学”——“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1]等理念,促使了李贽的自我觉醒。他在《焚书·续焚书·答周二鲁》中说:“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道,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豼糠。”这意味着他对自己曾一度追从的儒学产生怀疑,并且将之置于理性的审判台上进行重新评估:“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2]李贽经过深刻反思后幡然醒悟,他所信奉的孔孟儒学原来不是万事不易之真理,而是精神的桎梏,因而决然离经叛道,反戈一击,成为“掀翻天地”、激扬启蒙思潮的“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
从世界文化发展史来看,李贽启蒙思想的发难与西方的启蒙运动几乎是同步的,不过由于明王朝的闭关锁国、禁锢思想政策,两者之间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直接的关联。李贽的启蒙思想的武库显然不是来自西方,而是取诸中国传统文化系统内部,是传统文化系统在新的社会条件下产生的结构调整要求的体现。从本原而论,李贽的启蒙思想与道家学说一脉相承,可以说是楚文化适应时代潮流发展的一种新的演变。这方面,李贽有过明确自述。他致仕归隐后,寓楚二十年,他说他将“老子《道德经》虽日置案头,行则携持入手夹,以便讽诵”[3]。他捧庄子《南华经》细读时,发现:“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4]他将自己这方面思想所得写成《老庄解》。在传统文化系统中,老庄思想主张恢复人的自然本性,对儒家伦理秩序束缚具有解构作用。李贽重拾老庄思想的武库,显然不是重蹈历史上的道、儒之争,而是赋予了道家这传统“批判的武器”以新的时代内容,因而使之具有了抨击封建秩序的启蒙意义。
李贽的启蒙思想,大体表现在三方面:
一、揭露统治者鱼肉人民的腐败,提出“至人之治”理想。中国历史上,君主的权力、官僚的贪腐、思想的专制,无过于明朝之深重。李贽有入仕的经历,能洞察现实的黑暗。他的启蒙思想首先剑指封建苛政。在《焚书·封使君》里,李贽借汉宣城郡守封邵化虎食民的传说,指斥官吏们是“冠裳而吃人”的虎狼,“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要求对政治现状进行有力的改革。李贽对苛政的鞭挞,从表面看,同《礼记·檀弓下》中《苛政猛于虎》如出一辙,与儒家一样,李贽表现的是忧国忧民情怀。但是,李贽与儒家的出发点不同,儒家追求的是“克己复礼”,施行仁政,而李贽的政治理想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他认为“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人类社会之所以常常发生侵轧、动乱,出现各种苛政,是因为统治者的贪婪,及对社会的妄为和攫夺。因而根除苛政的方式,李贽认为应是对百姓推行宽松政策,“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5]
在他任云南姚安知府时,他坚持“一切持简易,任自然”的施政方针,“无事而事事,无为而无不为”。在《焚书·论政篇》中,他提出了“因循”的理念。他认为治理的关键是因性而顺民,发展人的自然之性,“各从所好,各骋所长”。不过,李贽“无为而治”的思想虽然源于道家,却与时俱进,赋予了它新的时代内容。他超越了老子“恒使民无知无欲”的原始复古思想,将“无为而治”立足于满足世民“因才并育”、自由思想与合理的物质利益诉求之上,旨在推进社会文明发展。
二、反对封建礼教,主张人人平等,个性解放。李贽启蒙锋芒的另一指向是封建礼教。封建礼教的核心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目的是建立上下有序、等级森严的社会秩序。《礼记·曲礼》:“礼者,所以辩尊卑,别等级,使上不逼下,下不僭上,故云礼不逾节,度也。”封建礼教的产生,有它的历史合理性,但它与现代文明是背道而驰的。人类文明越进步,其反文明的本质就越显著。封建礼教最大的危害是“存天理,灭人欲”,以社会上下、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取消人的独立性,从而“奴化”国民性,把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异化为依附关系、主奴关系。
李贽针对封建礼教,提出反等级秩序的平等思想。他认为:“人之德性,本自至尊无对。”[6]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他的矛头不仅指向君主专制,提出君民应平等,呼吁“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通为一身矣”[7],而且指向贵贱等级,提出圣凡是平等的,呼吁“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8]。明朝时期,是中国封建王朝史上君主专制至极时期。朱元璋不仅把具有分权作用的丞相制度废除了,集大权于一身,而且设立厂卫等特务机构,严密地监视臣民。在这样严酷专制下,李贽直接否定君主的权威,可以说是胆大包天,冒犯天威。李贽还向男尊女卑的礼教发起挑战。他在《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等文中,反对歧视妇女,认为男女在见识、能力上并没有区别,在地位、利益、婚姻、机会上均应该一视同仁。在麻城讲学期间,李贽身体力行,破天荒地招收女学员。明朝时期,男尊女卑风气十分严重,各地立贞节牌坊之兴盛,是历代封建王朝之最。李贽逆潮流而行,发出了男女平等的呐喊,其思想是超前的。
李贽这种“天赋平等”的理念,在当时环境里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然而,李贽的这方面思想理念,究其来源,其实出自老庄学说。老子说道生万物。天、地、人都是从道而生,归道而死,宇宙万物虽然形态不同,却皆出自于“道”。老子的思想里,已有“天赋平等”的理念。庄子在《齐物论》中,这种理念更加明显,他认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提出了“齐物我,齐是非,齐生死,齐贵贱,齐一于道”的思想。李贽秉承的正是老庄的平等思想。他在《庄子解》中对此作了明确阐述:“夫物我一原,本自相通。”[9]
三、批判孔孟之道、宋明理学。历代封建王朝尊孔子为“至圣先师”“道冠古今”,士子们视之为圣人,言必云“子曰”,李贽则在《焚书·赞刘谐》中公然嘲笑孔子:
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之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在《童心说》一文里,李贽更直接否定儒家奉为“万世至论”的六经、《论语》《孟子》等经典: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
他无情讥讽宋明理学家,在《焚书·又与焦弱侯》中说:“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这类道貌岸然的所谓正统儒家人士,其实是一群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就如“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的随声附和之犬。
李贽对孔子的批判,从内容而言,与当年道、儒之争中老、庄对孔子的批判相似。先秦时期,老子就已经批判孔子的社会主张:“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第三十八章)庄子则在《天道》中批孔子“夫子乱人之性也”,指出孔子的主张与盗跖没有根本区别,因而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胠箧》)。不过,李贽之批判与当时老庄之批判,两者语境不同。老庄之批判是学派的思想争鸣,而李贽之批判则是一声启蒙呐喊,是公然对居于正统地位的儒家权威的挑战,也是对现实秩序的一种颠覆。正因为历史环境不同,所以李贽被视为“异端之尤”,为封建统治者与卫道士所不容。
李贽晚年被朝廷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逮捕入狱,其书籍遭禁毁。在狱中,李贽用剃刀自刎,以示抗议。据袁中郎记载,李贽在自刎后两天,才始得脱离苦海,为他悲惨而激越的人生画上了句号。李贽之死,标志着中国早期启蒙思潮的结局。这次启蒙思潮,犹如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发光,却很快消逝在无边的黑幕之中。
明、清时期,李贽及他的思想遭到主流社会排斥,他的著作被列为禁书,《明史》上没有他的传记,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则对他的书作了全面否定:“贽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惟此书抨击孔子,另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者。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但是,真理之光是无法遮蔽的,李贽的书籍被一些不满现状的有识人士屡次犯禁重印,在民间悄悄地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