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豁达淡定

第一节 豁达淡定

豁达淡定,是中华民族的一种优秀性格。豁达表现为乐观豪爽,大度宽容,为人开朗,处事洒脱,而淡定则表现为待人处事淡泊从容。淡定来自豁达,没有豁达不可能有真正的淡定。无论豁达或淡定,皆是实现社会和谐、人际和睦的润滑剂。因而,豁达淡定与其说是一种性格,不如说是人生的一种精神境界。真正进入这种精神境界,只有深谙老庄人生哲理并身体力行的人,才可能真正做到。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之精神境界,从很大程度上说,取决于他审视世事的高度。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有多高的高度,就会有多大的胸怀,就会有多高层次的精神境界。不凌“绝顶”,你就会沉没在丛山之中,“一山过了一山拦”“横看成岭侧成峰”,左是名利,右是是非,前为追求而忧患,后为得失而计较,始终在有限的视野内逡巡,在既定目标的圈子里徘徊,想不通,看不开;然后,登上了“绝顶”那就不同了,你不仅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览众山小”,而且胸襟拓展,发现自己原来计较的不过是鸡虫得失,微不足道,于是能够超脱有限的现实,以一种从容淡定的态度看待人生中的坎坷起伏,是非得失,遇事淡定,持豁达的心态。但是,要在待人处世上做到凌“绝顶”,那是不容易的,那需要有个人的自我修养和人生阅历。

庄子无疑是中国豁达淡定性格的典范。在待人处世上,他几乎处处事事显示出通脱潇洒。例如中国的传统重丧葬,孔子主张“丧则哀,葬则敬,礼为用”。《周易·系辞下》记载:“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庄子对丧葬却淡然处之。他在《列御寇》中记道:他将要死了,弟子准备用棺椁厚葬他。庄子告诉他们:你们不要用棺椁,就把我葬在野地里就是了。弟子说:老师,这怎么行呢?我们怎么对得起您呢?庄子叹息说:你们还是不懂我啊。将我葬在旷野,我是以天为棺椁,以日月当作连璧,把星星当作珍珠,天下万物就是我的殉葬品,还有什么葬礼比这更好!弟子说:我们怕乌鸦、老鹰把您吃了。庄子回答:在野地里被乌鸦、老鹰吃,在棺椁里被蝼蚁吃,放哪都是被吃,何必厚此薄彼呢!在庄子看来,人之生死不过是自然的“有”与“无”的两种形态转换。人的生命由自然而来,经过青壮到衰老,最后死亡,化作尘土,回归自然,这是自然之道。万物皆是这样由“无”到“有”而复归于“无”,周而不殆地循环。因此,丧葬对于死人本身而言,与其放在人为的棺材里,还不如葬在旷野,回归自然更好。庄子对丧葬之礼的淡泊正来自他豁达的生死观。

不仅淡泊生死,庄子更淡泊名利。在庄子《秋水》篇里,庄子讲了这么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他在濮水上逍遥自在地钓鱼,楚王派了两个大夫来到他面前,恭敬对他说:楚王希望你来为相,劳烦您管理国事啊!庄子手拿鱼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都三千年了,楚王还用巾被包着,藏在庙堂之上。对龟而言,是愿意死了留下骨头被人尊贵呢,还是宁可活着在泥地里拖着尾巴爬呢?两个大夫回答:当然是愿意活着在泥地里爬啊!庄子说:那好吧,你们请回吧,让我也在泥地里活着吧!庄子认为名利不过是生命的缰绳、人生的牢笼,不值得眷顾。

庄子的淡泊性格,在《红楼梦》一书中得到了充分表现与发挥。曹雪芹在书中写甄士隐听了道士的《好了歌》后,续写《好了歌注》,来揭示人生荣枯悲欢的轮回:“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曹雪芹叹息芸芸众生至死没有看穿,一切追名逐利,看似风光,其实“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清朝和坤是中国第一贪官,蝇营狗苟聚集了无数财宝,史家评他是“千年来世上最富之人”。但是,到头来他的全部家产被嘉庆抄得一干二净,所谓“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在众人追名逐利之中,能够对名利持一种得之淡然,失之泰然的态度,无疑是人生的一种大彻大悟。

豁达淡定还表现在对是非得失之争的超越。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各种学说的是非之争十分激烈。对于儒、墨等等是非之争,庄子始终保持从容淡定,主张于己则中止于是非判断,于人则让是非之争“休乎天钧”。庄子在《齐物论》中说:世上事物无“彼”无“此”。从“彼”方看不到“此”之是,只有“此”方才知“此”方之是。所以“彼”方出自“此”方,“此”方也因着“彼”方,“彼”与“此”是相对共生的。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是与非因对方的相互关系而产生。而且事物又是随生随灭,随灭随生地无穷变化。“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唐·杜牧《洛阳长句二首》)。因而,通达的人“莫若以明”,不会被是非、彼此所纠缠,顺乎自然,物我彼此,各得其所。

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纵观历史兴衰更迭,对已往的英雄豪杰一度轰轰烈烈的是非成败之争,以“转头空”,而付之“笑谈中”。杨慎居高临下,俯视历史风云,表现出一种超脱的人生情怀。

秉有豁达淡定性格的人往往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学得老庄人生哲理纵然重要,但这只是学问。学问与智慧不同,学问是一种滋养人生的原料,而智慧却是陶冶原料的熔炉。如罗家伦先生所说:“智慧是一种透视,一种反想,一种远瞻;它是人生含蕴的一种放射性;它是从人生深处发出来的,同时它可以烛照人生的前途。”[3]

范蠡和文种两人都是有学问的人,也都是在最困难时候辅佐越王勾践,共度危难,反败为胜,灭了吴国。当成功之时,范蠡审时度势,急流勇退,漠视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向勾践提出辞职归隐。越王勾践挽留范蠡,说:寡人赖先生的谋略,才有今天,正想与先生分国而有之。范蠡知道勾践的话不可信,便决定不辞而别,偷偷离开,浪迹江湖。离开前,他给好友文种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老兄何不离去?”然而,文种虽然有学问,缺的却是识人的眼光与前瞻的智慧,他留恋既得的富贵,掂量得失,最终没有舍得离去,结果被勾践借故赐死了。

庄子的豁达淡定来自于他“出世”的人生观。相对于庄子这样出世类型的人来说,在持入世态度的人之中,能秉有豁达淡定性格的,应该说更为难能可贵。

豁达淡定对于他们来说,是在经受过人生坎坷、沧桑之后的一种觉悟。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最初他们多是全力追求“修、齐、治、平”的人生目标,虽然他们学得老庄人生哲理,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门修身的学问;然而,在仕途上遭到挫折打击,人生历经沧桑之后,幡然醒悟,皈依老庄,原本的修身学问升华为精神境界,实现了性格的转换。

此类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苏轼。苏轼整个人生以儒家的入世精神为主导。他自幼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一心入仕,经世济民。年少得志,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仕途坦荡。但是,后半生却卷入政治旋涡。当时朝廷有两派:王安石激进式的变革派,司马光的保守派。苏轼主张渐变式改革,结果既不容于变法的新党,也不容于废新法的旧党,只得被外放到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做地方官。后来又遭人陷害,发生“乌台诗案”,苏轼因言获罪,屡遭贬谪。如他自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贬再贬,被贬到海南岛去了。

苏轼人生遭到重创,寻求心理解脱。他一度欲“归依佛僧”“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他在《西江月·平山堂》自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但他执着于入世,终觉“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彼岸”不是他的追求。他也想学陶渊明,归隐江湖田园。他在《临江仙·夜归临皋》抒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毅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然而,他又不愿舍弃经世济民的理想。

最终,苏轼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道”辙“儒”行。所谓“道”辙,即以道家思想为归宿。苏轼在《次荆公韵四绝》中说:“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他说的“造物”即“道”,“道”是无形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反复循环轮回,人间的一切都是暂时的。苏轼皈依道教之后,已超越营营得失,站在道家的宇宙观高度看待人生,他在《赤壁赋》里写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人生短暂,自然可悲;但是从不变的角度看,那就是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为一,都将无穷无尽。况且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其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有大自然,“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尽可以自由遨游,作诗意的栖居。

眼界决定了境界。虽然苏轼的儒家追求一如既往,仍旧坚持不懈地“立功、立德、立言”,但是由于从浩瀚的宇宙俯视人生的波澜,所持“道”的重心变化,使他从滚滚红尘中超然而脱,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因而他面对苦难与坎坷不再消沉,而持旷达乐观的心态。苏轼在《定风波》里借途中遇雨之景,抒述胸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自然就是这样,雨后是晴,晴后是雨。人生之沉浮,世事之宠辱,不足为怪。“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些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风雨过后,便是“山头斜照却相迎”。因而,苏轼对尘世的争斗及命运的坎坷淡定处之,“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被贬到黄州时,他安然而居,写道“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贬到惠州(今广东)与海南,当时那里已经是大陆的尽头了,然而在他从海南回归时,回首这段贬谪生涯,却吟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将蛮荒瘴疠之地的生活看作是“兹游奇绝”,这是何等旷达的心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