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乐天知命
人从降到世间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出生在富贵人家,有的人出生在贫穷人家,有的人生来地位就尊贵,有的人生来地位就低贱;及人立业之后,也同样如此,有的人有贵人相助,或事事顺利,或绝处逢生,有的人却没有机遇,或到处碰壁,或功败垂成。如此种种的不确定性、随机性,本就是社会的自然生态。对这种自然生态,人们只能面对,而无法做出改变。怎样来对待人生的幸与不幸呢?在这个问题上,性格显得十分重要,因为性格决定了人的心态,而心态直接影响到生存的感受,而生存的感受决定人的生活质量。
辛弃疾罢官回上饶后,住在瓢泉,生活过得十分清贫,他写《水龙吟·题瓢泉》述怀: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流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辛弃疾将瓢泉溅起的朵朵浪花比作琼玉珍珠,将其视为自己的财富,以“一瓢自乐”而感到满足。为什么辛弃疾遭到贬谪后没有沮丧,反而对“行藏用舍”毫无遗憾?关键就在他的“乐天知命”性格。
“乐”与“悲”是个人的感觉问题,会随时随境发生变化。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具体描述了迁客骚人登楼面对不同季节景色的感觉:“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而“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范仲淹描述的这种感觉偏重于感性心态,因景而异。如果把它演化为一种学理,即上升到“知”,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就会超越变化多端的感性,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时面对不同的境遇就会持有一种理智的心态,无论处于顺境或是逆境,都会坚持作出自己的价值取向,实现自己的人生意义,从而成为一种性格。
“乐天知命”性格,关键在于对天命的理解。道家与儒家都讲天命。“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万章》)“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庄子·寓言》)显然,两者所谓的天命,指的都是非人力所能及,是人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但是,儒、道两家对待天的态度是有差异的。哲学家张岱年先生指出:“儒家虽讲命,而仍不废人事,实以尽人事为基本;道家则不谈人事,专言天命。”[4]
儒家讲的“乐天知命”,如荀子《天论》中所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他是入世的,有追求的。《曾国藩家训》中有一段语录,在这方面很有代表性:
静中细思,古今亿百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当思一搏。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当思珍惜。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当思多览。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过太仓之粒耳,当思奋争。
然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
道家讲的“乐天知命”,如庄子在《德充符》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人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等变化都是自然的生态,人们无法知道,更无法掌控。所谓“乐天知命”,就是不顾虑成败祸福,对现实坦然夷然,持无为清静的态度,将穷达得失之念不往来于胸中。
庄子曾经以山木为例作过阐述。“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山木》)“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人间世》)同是山木,有的被“伐之”“割之”,有的“终其天年”,实际上两者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过前者是“有用之用”,后者则是“无用之用”。所以当处于一种自我难以选择的生活境遇时,重要的不是庆幸与埋怨,而是对这境遇持一种积极的态度。《明史》中记载着一则历史故事:
金溪胡九韶家甚贫,课儿力耕,仅给衣食。每日晡焚香,谢天赐一日清福。其妻笑之,曰:“一日三餐菜粥,何名清福?”答曰:“吾幸生太平之世无兵祸,又幸一家饱暖无饥寒,又幸榻无病人,狱无囚人,非清福而何?”
胡九韶家境很贫困,他一面教书,一面努力耕作,仅仅维持衣食温饱。每天黄昏时,胡九韶都要到门口焚香,感谢上天赐给他一天的清福。他的妻子不以为然:“我们一天三餐都是菜粥,怎么谈得上是清福?”胡九韶说:“我庆幸生在太平盛世,没有战争兵祸。又庆幸全家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没有挨饿受冻。还庆幸的是家里没有病人,没有囚犯。这不是清福是什么?”胡九韶与他的妻子在对待清贫生活上所持人生态度不一样,胡九韶从积极的价值去看,因此感到满足而幸福,而他的妻子从消极的价值去看,没有满足感,只是得过且过。
“天命”,无疑是生活给人出的一道必答题,每个人都无法选择,只能回答,但可以给出不同的答案。快乐的人对生活的答案就是两个字:知足。其实,人的需要只要不贪婪,没有过多的占有欲望,总是有限的。“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逍遥游》)知足就是对力所能及的生存状态满足。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白居易晚年生活之所以过得悠闲常乐,他在《醉吟先生传》一文中揭示了其中奥秘:“吾生天地间,才与行不逮于古人远矣;而富于黔娄,寿于颜回,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干卫叔宝,幸甚幸甚!余何求哉?”白居易是唐代杰出的诗人,他却称自己的才华远不及古人。生活诸方面,他与不如己的古人比较:论富贵,自己比黔娄富裕多了,黔娄死后穷得连一条完整的盖尸布都没有;论寿命,自己比颜回长寿,颜回只活到40岁就夭折了;论温饱,与伯夷相比,自己衣食无忧,而伯夷饿死在首阳山下;论快乐,荣启期算是春秋时最快乐的人了,荣启期所具有的快乐自己都有,荣启期没有的乐趣自己也有;论健康,晋代名士卫叔宝虽然风采奕奕,年纪轻轻却已疾病缠身,形容枯槁,自己虽是晚年,仍然健朗。白居易面对生活这道必答题,采用的参照系是那些生活质量不如自己的人,通过全方位的比较,感到由衷的满足和幸福。
当然,知足的负面是惰性,不思进取。胡适先生说:“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见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5]
乐天的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随遇而安。人生所遇有顺有逆,有荣有辱,有难有易,有输有赢。无论所遇什么,都持心安理得的态度,保持内心的宁静,淡然处之,只将它作为人生憩息的一个驿站。
据唐史所载,刘禹锡在任监察御史期间,因得罪权贵,被贬到朗州当司马,又被贬安徽和州县当通判。按唐时规定,通判应住衙门内三间三厅之房。和州县的策知县认为刘禹锡是被贬之人,故意刁难他,先安排他到城南门外临江的三间小房居住。刘禹锡不以为意,反而高兴地即景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上:“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策知县知道后,甚为恼火,又吩咐差役将刘禹锡的住房由城南移到城北,并把住房面积减去一半。此房位于德胜河边,附近垂柳婆娑,青水涟漪。刘禹锡仍不计较,依然怡然自乐,又撰写一副对联:“杨柳青青江水平,人在历阳心在京。”策知县闻讯后,更加不满,又下令将刘禹锡的住房迁到城中,而且是一间破旧小房,房内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仅仅半年光景,刘禹锡的“家”被折腾了三次。但是,刘禹锡处变不惊,依然泰然处之,从容写下《陋室铭》,并请人刻碑立于门外:“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曰:何陋之有?”
当然,“乐天知命”与“麻木不仁”在性格上有类似的特征,那就是认可命运,因此两者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两者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乐天知命”的人体现的是自我的价值,是主体对命运抱着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而“麻木不仁”的人,则失去了自我,泯灭了主体性。故鲁迅把“麻木不仁”归为国民劣根性。鲁迅笔下塑造的人物,诸如失去人格的祥林嫂、以精神胜利法维持自我尊严的阿Q、变得浑噩畏缩的润土等等,皆是“麻木不仁”性格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