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物以游心:审美方式

二、乘物以游心:审美方式

庄子在《人间世》中谈到人生应该如何解脱现实焦虑,臻达心灵自由时,提出了“乘物以游心”的审美方式。

庄子所言“心”,常用“灵台”“天府”“真宰”等词代之,他把真心视作人的最高境界。什么叫“游心”?庄子指出它有两大特征:一是“无待”。孔子周游列国,不仅是一路上要考虑衣食住行,而且还要说服列国君主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此是“有待”之游。至于“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庄子《逍遥游》),列子似乎是随心所欲,貌似“无待”,但是心中毕竟有“欲”,心随“欲”而动,受制于“欲”,所以仍然是“有待”。怎样才是“无待”呢?庄子认为须“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意思是说: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掌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的境域,无欲无倚,天人合一,才算是“无待”。二是“逍遥”。意思是没有任何拘束,悠闲自得地畅游。游有身游与神游之分,身游总是“有待”的,庄子的“游心”实质上就是审美主体的神游,心灵之游。而“心”乃是人之“气”所聚,生命力所在,形之于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情感。神游就是在精神世界中充分实现自我,让自我的情感于“无待”之中自由地释放。

什么叫“乘物”?先说“物”。庄子所言的“物”有三义:一是实在的人与物,比如南郭子、惠子、泰山、朝菌、蟪蛄、蝉等等;二是虚拟的人与物,比如鲲鹏、子祀、子舆、孟子反等等;三是寓于“无”的人与物,所谓“有无相生”,就是以实在或虚拟的人与物拓开时空,让人想象与之相关联的人与物,在有限与无限的张力之中,衍生出“象外之象”。

庄子在《逍遥游》篇里写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冀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己矣。

鲲鹏是庄子“游心”所乘之“物”,是逍遥自由的理想人格的象征。随后庄子以蜩、学鸠、斥鷃众诸“物”喻世俗之人,以世俗的“有待”衬托鲲鹏的“无待”。“有待”是心灵自由的障碍,是人身自由的束缚,由“有待”臻于“无待”,人才能获得解脱,返归自然。可见,“乘物以游心”,意思是自如地驾驭与自我生命合一的“物”,将生“气”注入“物”之中,做到“处物而不外物”“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换言之,“游心”所乘之“物”不再是本来的“物”,已变成一种“生命的形式”,审美主体赋予了它们新的生命意义,现在美学称此类之“物”为“意象”。“意象”是情感的“栖身之处”,是情感的物化。在“游心”时,“意象”是动态的,游动的,是“内在情感生活之流”。

“表现论”是现代的一种美学理论。美国著名美学家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一书中指出,艺术家以“意象”来表现自己切身体验到的情感,这种情感并非仅仅是个人的,他所表达的是艺术家对人类情感的一种认识。“意象”是“有意味的形式”,“形式与情感在结构上是如此一致,以至于在人们看来符号与符号表现的意义似乎就是同一种东西。”[6]令人惊异的是,在老庄的美学思想中已经具有了现代“表现论”的雏形。老庄提出“乘物以游心”,明确含有这个意思:并不是任何“游心”都是有价值的,自我之“心”须循宇宙之“道”,而此“道”是人人贯一的,相互与共的。因此审美主体表现自我情感,就是表现自然之“道”——人类共同情感,“意象”因为此“道”而成为人们审美与共之“物”,通用的审美符号。

《庄子·山木》篇中云:

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文中东海之鸟、林中直木、村里甘井以及周游列国的孔子等众“物”,都是庄子用来“游心”的审美符号。这些符号属于人类之常识,是一种普遍的“生命的形式”,人人皆能感受体验。庄子将这些符号集中起来,抒发自己淡泊名利的情感,最终归于老子所述的“至人不闻”之“道”。

“乘物以游心”是一种审美方式。在这种审美方式中,“乘物”只是手段,“游心”才是目的。刘勰秉承了庄子的审美思想,将“游心”称为“神思”,并具体描述了它的状态。他说:“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夫神思方远,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刘勰《神思》)当人随意“乘物”,进入“游心”境界,他便能超脱世俗现实,获得一种如醉似痴的高峰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