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学说与稷下学派
春秋战国时期发生的“百家争鸣”,是一个宏大的社会现象。稷下学宫则是“百家争鸣”的一个社会缩影。据历史记载,战国时期的齐国在都城临淄稷门外面,设立了中国最早的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学术中心——稷下学宫,招致天下学士讲学、辩论、进言,在学宫内任其“不治而议论”。齐国敢于畅开言路,是因为它拥有强大的经济军事实力,一心想称霸中原,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畅开言路的目的是选贤任能,在众说之中选择最佳的革新政治的方案。因此,稷下学宫实质上是齐王治国理政的一个智囊团。经过几代人的经营,至齐宣王(约前350—前301年)时,稷下学宫达到了鼎盛:“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此时,汇聚于稷下学宫的各地学者多达近千人。由于稷下学宫执行“无官守,无言责”的方针,提供了良好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环境,因此这里汇集了道、儒、法、墨、名、兵、农、阴阳等各家学派,一度出现了“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的蔚为壮观的盛况。稷下学宫历时长达一个半世纪,直至齐国灭亡而息。
稷下学宫宽容的学术氛围,吸引了诸子百家学派的著名学者,如儒家的孟轲、荀子,道家的田骈,阴阳家邹衍,等等。他们都曾到过这里讲学,不仅兜售学说,而且广招门徒。稷下学宫的学生,当时称作“稷下学士”。他们在学宫里可以自由选择导师,可以自由选择课程,可以自由参加辩论,可以各自发挥所长。
稷下学宫举办过多次各学派的大辩论。最有影响的大辩论,有“王霸之辩”,辩论在群雄并起的政局下,怎样实现由乱到治、由分裂到统一,是实行王道还是霸道等问题;有“义利之辩”,辩论君王治国理政应该重利还是重礼;有“天人之辩”,辩论天道与人道的关系,是遵天道还是遵人道;有“人性善恶之辩”,辩论人性是善还是恶,对人性进行诱导还是以法规范。至于其他的辩论,诸如“攻伐寝兵之辩”“名实之辩”“世界本原之辩”等,可说是不胜其数。
稷下学宫虽然兼容百家学说,但办学的指导思想十分明确,就是倡导黄老学说。黄老学说可以说是学宫的官学,因为它有田齐政权的支持。由于黄老学说思想体系本身具有内在的开放性,它以“道”兼容百家,以“帝”业面对现实,因而在稷下学宫里,黄老学说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许多著名学者虽然有各自的主张,但在稷下学宫的学术氛围下,最终不同程度地接受了黄老学说,有的甚至转变成黄老学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可以说,通过稷下学宫的争鸣,黄老学说向诸子学说扩散,对诸子学说产生了巨大影响,以至于在战国末期形成了蒙文通先生所说的“黄老独盛,压倒百家”的局面,成为显学中的显学。
这里以荀子为例。荀子与孟子一样,以孔子的继承人自居,是儒家的一代宗师,其学术影响不言而喻。他与孟子都曾三次赴齐国游学,但境遇却不一样。孟子的学说始终没有得到齐王的认可而受到重用,荀子却三次出任稷下学宫的“祭酒”,主持稷下学宫,深得齐王所尊。原因是荀子在稷下学宫中与时俱进,他受到黄老学说启示,立乎其大,自觉打开了儒家思想的封闭体系。郭沫若在《十批判书·荀子的批判》指出:荀子思想“相当驳杂”,与其说是儒家,“倒很像一个杂家”。“他实在可以称为杂家的祖宗,他是把百家的学说差不多都融会贯通了……或者是正面的接受与发展,或者是反面的攻击与对立,或者是综合的统一与衍变。”经过稷下学宫的阅历,荀子的思想不仅仅集儒家之大成,而且本着黄老学说而兼容百家精华。
荀子之“杂”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思想之“杂”。在宇宙观上,孔子持的是天命观,“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第三》)。“天”是儒家心目中的“必然”化身。孟子继承了孔子的观点,认为天命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在孟子看来,人民的降生、事业的成败、帝王的权位、天下的治乱,都是天的指令,天命不可违。荀子一反“天命观”,他接受了老子的“道法自然”之“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道”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天、地、人皆要法“道”,遵循“道”,同时要各司其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谓之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荀子·天论》)。因而要“明于天人之分”,“制天命而用之”。
在治世观上,孟子主张重王道轻霸道,“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上》)。荀子不仅崇尚王道,同时冷静分析当时列强争霸现实,也不否认霸道,主张以王道为本而王、霸兼容,所谓“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实际上倾向于管仲学派的王霸并举(《荀子·王霸》)主张。孟子重王道,因此持“性善说”,人之初,性本善,认为以“义”劝世,“人皆可以为尧舜”。在孟子看来,只要建立封建的伦理道德和礼法制度,对民施以教化,使之上下有序,各安其所,便能化解人与人之间物欲上的争斗。荀子不以为然,他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性生来便是自私的,“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所谓“善”不过是假象。如果“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纷乱理而归于暴”,所以对民众要以“礼”来节制,同时必须诉诸一种强制性,即由“礼”转为“法”。因而荀子主张礼法并举:“礼以定伦”,有礼治社会才上下贵贱有序,同时要法来“定分”,使百姓各安其位。“法”与“礼”有不同规则,“法”讲的是赏罚分明,在“法”面前,不论贵族和平民,一切人皆是平等的。
在历史观上,孔子向来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继承孔子道统,持“法先王”观点。所谓“法先王”,即效法古代圣明君王的言行、制度,言必称尧、舜、文、武。在孟子看来,倘若为政不“遵先王之法”,那就是离经叛道,人神共诛之。荀子也认为“先王之道,仁之隆也”。但是荀子指出,“先王”毕竟时代久远,“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荀子·非相》)。荀子认为人事总是先行后知,由行致知,“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荀子·劝学》)。离开现实的“行”,照搬以往的“知”,是本末倒置。因而荀子认为应该厚今薄古,“法先王”必须通过“法后王”的途径才能实现。因为时代不同了,荀子认为当今之世,“略法先王而足乱世,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荀子·儒效》)。只有“法后王”,才能统一天下。荀子所谓的“后王”,实际上是一种理想人格的化身,即既能适应社会之趋势,又能集义利、王霸、礼法于一体的君王。
荀子在“帝”天下思想上,不仅兼取法家主张,而且兼取名家的主张,提出“制名以指实”的思想。荀子认为要统一“制名”:“明贵贱”,在伦理上正名,使贵贱有等,亲疏有别;“辨同异”,在法律上正名,区别士、农、工、商的职业分野和各种等级称谓。通过正名,实现名实相符,建立统一的社会秩序。
可以说,荀子是由儒家大师转化成为黄老之学的代表人物。荀子是赵国人,由赵入齐,荀子晚年则居楚并终老于楚,这与楚地是道家的发源地,具有他所向往的文化氛围不无关系。
其次,荀子麾下的门徒也“杂”。荀子名曰儒家,培养的弟子却不仅有贾谊之类著名的儒家,也有李斯、韩非子之类著名的法家。《史记》记载,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荀子的“帝王之术”,是通过李斯的实践体现出来的,北宋苏轼在《荀卿论》中说:“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此外,荀子的门徒还有集“法、术、势”法家思想之大成的韩非子。韩非子虽然是法家的代表人物,然而他的法家学说中却分明流贯着黄老学派的血脉。韩非子理论中,一个重要特征是将道家虚静无为的思想融入君王集权的“法治”。他在《主道》中说: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
意思是:君王之术重要的是遵循“道”,坚守虚静,不要表露个人的欲望和看法,让群臣无从探测君王的心意,杜绝群臣揣摩顺从君王心意竞相作伪,这样才能“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自如地驾驭群臣,成为贤主。
上述可见,稷下学宫是当时百家争鸣的学术中心,也是黄老学说的发源地,黄老学说正是从这里推向南北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