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泛神信仰
当启蒙精神在北方中原文化中生根传播并发扬光大,从孔子到荀子,从法家到名家,从《诗经》到史官,基本上摆脱了原始宗教的束缚,形成了统一的“天命观”,所谓“承天运命”的时候,南方文明显然滞后,许多地方仍处在原始氏族社会的初民阶段,楚文化依旧笼罩着原始巫文化的氛围,延续着远古绚丽的原始传说。从庄子到《楚辞》,再到《山海经》,几乎都贯穿着泛神的信仰,以及对先祖原始社会的向往,充满激情地生活在图腾的神话世界中。
泛神信仰是一种原始宗教。原始社会的人类文化处于发轫时期,对自然现象无法作出理解。在初民看来,自然与人一样,是具有意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于是将自然现象加以人格化为神来崇拜。泛神信仰包括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图腾崇拜。
早在远古,中国的两河流域已经进入农耕文明。农业与自然直接相关,因而原始人类对日月、风雨、山川、土地都有着强烈的崇拜。“古代视万物皆有神,则有所谓中溜、有所谓门、有所谓行,有所谓户、有所谓灶,此等崇拜,也有残留到后世的。”[1]
先说自然崇拜。周朝建立之后,在北方中原文化里,日神的地位一落千丈;然而,在炎热的南方,日神的崇拜反而兴盛不衰。古代神话中记载了十日的传说。所谓“十日”,实际上是原始人类对夏天炎炎烈日的朴素想象,表现了对太阳光明和热力的敬畏。《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记述了帝俊之妻羲和生十日的故事,《山海经·大荒东经》中则记述了十日运行的情况。关于十日并出,有的神话表现的是恐惧,《淮南子·本经训》记述:“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下杀猰貐”。然而,也有赞颂的,庄子在《齐物论》中记述舜回答尧问话时说:“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在庄子看来,十日并出是德泽天下的象征。甚至有顶礼膜拜的,屈原《九歌·东皇太一》是《楚辞》中最为庄肃的一篇,描述了楚地对日神祭礼的隆重仪式。在《楚辞》中,“东皇太一”和“东君”都是指东方尊贵的日神。[2]
除了自然崇拜,鬼神崇拜是泛神信仰的重要内容。人有生死,死后人去何处?原始人类想象出“鬼”。《说文》:“鬼,人所归为鬼”。在原始人类看来,人的魂灵不灭,死后灵魂会从肉体中分离出来变成鬼,回到祖先那里,以超自然的力量继续驻留人间。鬼是人的延续。《列子·天瑞篇》:“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归其真宅。”庄子在《庚桑楚》中说,精神外驰而不返归,则死期将至,死则为鬼;心性灭绝而徒留形体,和鬼是同类。他们皆以精神外驰与形体分离来解释鬼的产生。“鬼”的神秘性,使人们对“鬼”抱有一种敬畏、恐惧的心理。于是,各种丧葬礼仪和祭鬼、驱鬼仪式随之逐渐形成。《竹书纪年》中载:“黄帝崩,其臣左彻取衣冠几杖而庙祀之。”由鬼神信仰而形成原始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观念,进而形成了“鬼”文化。庄子在《大宗师》中提到冯夷渡河溺死而为河伯。在《至乐》中又云:“庄子之楚,见骷髅而问之。夜半,骷髅见梦。庄子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庄子说的司命,是主宰人与鬼两界转换的神。后来道教以此司命为原型,塑造出半神半鬼的冥神,即掌管人间地狱、众生寿命生死的阎王爷。泛神信仰认为,不仅人死为鬼,凡自然界生灵皆会变成“鬼”。屈原《山鬼》中描述祭祀“山鬼”的场面,按照《左传》记载,“山鬼”大抵为“木石之怪”,属于“魑魅魍魉”之类。道教之所以成为多神教,即源于泛神信仰之鬼神崇拜。
在鬼神崇拜中,最为神圣庄严的是祖先崇拜。基于“鬼”的存在,传统文化认为死去的祖先,他们的灵魂长在,仍然会影响到现世,并且对子孙的生存状态产生影响。祖先崇拜的目的是相信去世的祖先会继续保佑自己的后代,让香火一代代传下去。在极为重视家族血缘的文化氛围里,祖先崇拜深入人心。历代皇家无一例外建有宗庙,民间宗族也广建祠堂,乃至各个家族也有家族的祖坟。中国人对祖先入葬之事尤为郑重,认为祖先的阴宅风水会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兴衰。正是基于这个观念,中国人报复仇人最狠毒的手段就是“挖祖坟”。
即便“敬鬼神而远之”的孔子,对祭祀祖先也是极为重视的,所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生则养,死别敬享”。只是孔子在祖先崇拜上,将对鬼神的祭祀放到整个道德教化的系统中去思考,更注重“报本、追远、崇德”的意义,倡导儒家的人伦孝道。但是,祖先崇拜毕竟是一种鬼神崇拜,尽管孔子不语鬼神,但从他对祖先所持的态度及所作所为来看,孔子心中还是相信阴界里有亡魂的,所以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篇》)
祖先崇拜不只体现在孝道,还在于传承祖先的精神,加强家族、宗族乃至整个民族的凝聚力。因此,祭祀只是一种表现方式,祖先崇拜还有其他许多崇拜方式,诸如家传秘方、家训族规、传国玉玺等等。在先秦时期,楚国自建都于郢,800年间因为失地、逃难、扩张等原因,多次迁都,有记载的都城就有湫郢、樊郢、为郢、大郢、都郢、睽郢、蓝郢、美郢等,是当时列国中迁都最频繁的国家。但是,无论新迁之都处于何地,楚国皆名之为“郢”。“郢”之命名,其意义就在不忘祖先,通过祖先崇拜来凝聚楚人的力量,始终将祖先的“郢”作为创业发展的起点。
20世纪20年代,中国学界发起对中华民族的寻根。在这次寻根运动中,中国第一次将中华民族之根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始祖——神农氏部落的炎帝和轩辕部落的黄帝。由炎、黄这两个部落发端,最终构成了华夏民族;到汉朝以后,华夏民族改称为汉族。这次寻根运动,还追溯到华夏民族发迹之地是在黄河流域。周朝时把这里称作中原,中原居四方之中,是天下中心,又称为“中土”,因而又称“中华”。于是,有了中华民族之名。中华民族繁衍的百姓,百姓共尊炎、黄为自己的祖先,自称“炎黄子孙”。迄至今天,中国人每年还要在黄帝陵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以纪念和缅怀始祖的精神。这样的祭祀虽说有了新的时代色彩,但是我们从热切的“天佑中华”的赞颂与盼望声中,仍然会感受到声音中荡扬着的是古老的祖先崇拜的历史余绪。
图腾的崇拜也是泛神信仰的一种表现,它是人与某一图腾有亲缘关系的信仰。所谓图腾,是原始人迷信某种动物或自然物同氏族有血缘关系,因而用来作为本氏族的徽号或标志。这些动物或自然物便成为氏族的吉祥物,并由此衍生出各种禁忌、巫术、仪式、服饰、文身、艺术、神话等文化现象。
龙与凤是中华民族的两大图腾。龙图腾源于上古农耕文明时期的天象崇拜。《易·乾》爻辞中所言的“龙”,实质是对苍龙七宿一年四时运行情况的发现。古人观察到苍龙七宿这条巨龙,春季于东方抬头,夏季于南方腾升,秋季于西方退落,冬季于北方隐没。苍龙七宿的出没周期与一年周期相一致,标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周期规律。龙的形象,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说:龙是由伏羲所创造的,龙是伏羲部落的图腾。伏羲综合诸兽之长而创造了龙的形象,这个过程发生在伏羲部落的产生、生活等实践活动中。龙并非实在的动物,它“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的生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它是“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说文解字》中解:“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大能小,能长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渊。”自夏朝始,“龙”便成为华夏民族的图腾,他们的旗帜就是龙旗,后来的炎黄子孙都高悬龙旗,一直沿用到清代。
夏朝后来被成汤所灭,商朝取代了夏朝。殷商在夏朝时是东方的诸侯,他们以鸟为图腾。《诗·商颂·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长发》又说:“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鸟就是燕子,神化即为凤。殷人以鸟为图腾的神话,在已发掘的甲骨文中得到了证实。当时与殷氏族一起,同为中原东方诸侯的还有熊(楚)氏族等。范文澜先生说:“卵生的神话,在东方诸侯中分布很广。”[3]熊(楚)氏族也以“凤”作为图腾,不过图腾来源与殷氏族有所不同。熊(楚)氏族是出于对祖先祝融的崇拜。《史记·楚世家》记载:“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祝,始也;融,明也)”;屈原在《离骚》中也说:“联皇考曰伯庸(祝融)”;《白虎通·五行》记载:“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鸾凤。”鸾凤即凤凰,也是卵生。熊(楚)氏族是祝融氏族衍生的一支氏族,因此延续“凤”作为图腾。
闻一多先生在《龙凤》一文中说:“就最早的意义说,龙与凤代表着我们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两个单元——夏民族与殷民族,因为在‘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鸟(即凤),降而生商’两个神话中,我们依稀看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我说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为历史上夏殷两个朝代,已经离开图腾文化时期很远,而所谓图腾者,乃是远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种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龙凤当作我们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
《杨升庵全集》中这么记载:“周公居东周,恶闻此鸟,命庭氏射之,血其一首,馀九首。”因为楚国支持东夷部族叛乱,周公恨楚及“凤”,他便命人射掉了“凤”的一个头,变成了九个头。这成了“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来源,而九头鸟因此出现于《山海经》。《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九为阳数的极数,含有圆满、尊贵的意思。楚文化因此很尊崇“九”,屈原有两部代表作,一部叫《九歌》,一部叫《九章》。九凤是“凤”与“九”的组合:凤,是楚人崇拜的神物;九,是楚人尊崇之数。“九凤”是楚人所崇拜的一个半人半鸟的图腾形象,可见“凤”在楚文化里的深远影响。
楚文化中的“凤”图腾,已在大量楚文化遗址中发掘出来的文物中获得了证实。比如湖北江陵望山楚墓出土的“漆座屏”,屏面上以双凤争蛇造型为中心,左右雕刻着双鹿和朱雀衔蛇,屏框旁还有凤鸟啄蛇图案。从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绣罗单衣上的龙凤虎纹绣,四只有花冠的凤鸟,双翅展开,各踏一小龙,昂首鸣叫。从荆州天星观二号楚墓中出土的这位“羽人”,也是造型独特的凤鸟。上部为羽人,下部是凤鸟,两翅展开似欲飞翔。还有堪称漆木器珍奇的“虎座凤架鼓”,全器以双虎为底座,上立一对凤鸟。在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众多刺绣作品中,还发现了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三头凤”纹样。有神话学家认为,“三头凤”应该是上古神话中的“离珠”,就是传说中不死鸟的原型。楚人认为所有的生命都不会死亡,只要拥有离珠的不死精神,其灵魂都将得到永生。

“三头凤”纹样
如果说北方的中原文化赋予了“龙”图腾丰富的文化内涵,那么南方的楚文化也赋予了“凤”图腾独特的文化精神,这种精神渗透在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诸如生活器具、文学艺术,以及婚丧嫁娶的民俗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凤”文化的光彩。例如,诗歌《楚辞》,屈原多次将凤凰引入他所营造的浪漫世界中,有学者统计,他在作品中提及凤凰的就有14次。可以说,屈原开启了“凤凰意象”的先河。历代诗人多以凤凰喻俊才罹难,伤不遇时。如阮籍《咏怀》:“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李白《鸣皋歌送岑徵君》:“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在音乐舞蹈里,楚人传承着以凤凰为主体的舞蹈文化及古乐文化。古乐器中以凤命名的就有凤箫、凤笙,乐府曲名中以凤命名的就有《凤求凰》《凤笙曲》;还将音律“黄钟之宫、律吕之本”,称“凤凰十二律”等。
更重要的是,“凤”图腾代表着楚文化的一种核心精神。在楚文化中,“凤”具有多重的文化意味:1.追求自由、发奋图强的象征。在楚人心目中,“魂兮归来,凤凰翔只”,“凤”引导人的精魂“飞登九天、周游八极”。如张正明先生在《楚文化史》中所说:“楚人以为,只有在凤的导引下,人的精灵才得以飞登九天周游八极。”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即古“凤”字。庄子竭力赞扬“凤”的志向与力量。一代雄主楚庄王,曾把自己比作一只“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的神鸟。楚怀王受骗,被秦囚于咸阳,他不愿低首割地,最终客死他乡,楚人传说他“化而为鸟,名楚魂”。2.志洁行芳的品德象征。《庄子·秋水》中如此描述“凤”:“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里的“鹓雏”即凤凰之属。《山海经·南山经》云:“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先秦时期习惯以“凤”称颂有贤德的人。屈原在《楚辞》中多次以鸾凤(鸾为凤凰之属)自比,而把谗佞小人斥之为鸡鹜燕雀。他在《涉江》中写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在《怀沙》中写道:“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宋玉在《九辩》中也反复以鸾凤喻贤者,以凡禽喻奸邪:“凫雁皆唼夫粱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3.天下吉祥和合的象征。《山海经·南山经》中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尔雅·释鸟》郭璞注:“凤,瑞应鸟。”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所谓“河图”神话,叙述的是夔龙图腾的故事。太平盛世,凤凰飞来之时,黄河会出现一匹“龙马”,驮来神秘的图篆。这便是孔子追求的“龙凤呈祥”的理想。
庄子泛神论的形成,是楚文化中泛神信仰由自发走向自觉的标志。在道家学说中,庄子最重要的贡献是继承了老子的衣钵,并将老子的“道”学发展为泛神论。唐·刘知几在《史通》中揭示了老子与庄子的差别:“《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老子的《道德经》著于周代,庄周的《庄子》成书于楚国。老子著《道德经》时是周室史官,处在北方,周朝乃宗法社会,因此老子持的是“天命观”;庄周则处在南方,是楚国的民间隐士,而南方尚存原始氏族社会的遗风,巫术文化正当盛行,庄周在秉承老子“道”学的同时,将“道”与楚文化的多神信仰结合起来,于是从“道”衍生出“泛神”的理念。
泛神论是一种古老的思维,郭沫若在《女神·三个泛神论者》中作过诠释:“这种学说认为自然界是本体的表相,本体是无所不在的,不受时空的限制。有所谓神,那就是这个本体。”庄子认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庄子·大宗师》)“道”——“自然”是至高无上的,是神的化身,是“本体”,宇宙万物不过是“本体”的表相。我与“本体”为一,那么我即是“道”,即“本体”,即“神”,而宇宙万物皆是“神”,皆与我为一。这就是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泛神理念。泛神论不仅打破了有与无的界限,人与物的界限,生与死的界限,而且打破了人与神的界限。在庄子的泛神论中,人的自我能够不受时空制约,可以任意上天入地,南来北往,获得了绝对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