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的巫文化基因
人类初民时期,巫、医本是一体的,巫师就是医师,既能交通鬼神,又能治病救人。及至春秋战国时期,巫与医才开始分化。中医与西医之区别,在于西医学的医理趋向科学,中医学的医理则趋向道家哲学。科学的特点是分析,医术须实验证实,可以重复,而且人体医术分门别类,分得很细,因而西医学的医理根本容不下巫文化。道家哲学的特点是综合,天、地、人综合一体,人体生理综合一体,即所谓“天人合一”。人与宇宙综合一体,各种现象之间便发生神秘的联系,于是有了巫文化滋生的土壤。道家本来与巫文化有着与生俱来的渊源,因此以道家哲学为医理基础的中医,既遵循自然规律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医理体系,以及由无数实验支撑的传统经典药方,同时又带有先天性的巫文化的文化基因。中医中有许多医术是不容科学分析的,许多医理带有浓重的巫术色彩,而不少“药方”本身就是一种巫术。
中医史上,扁鹊被尊为医祖。他初次从医,就治好了赵简子五日不醒之症;游医虢国时,又治好了虢太子“尸厥症”,使之起死回生。扁鹊说:“越人之为方,不等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为什么扁鹊会有如此高的医术?《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在司马迁看来,扁鹊医术之所以神,就是因为他得到了异人传授的“禁方书”,能够透视“五藏症结”。所谓“禁方书”其实就是巫术。尽管扁鹊讲他治病的原则“病有六不治”,其中之一就是“信巫不信医”。然而如鲁迅所言:“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因而,扁鹊行医事迹本身便带有巫文化色彩。
人类学家弗雷泽在他名著《金枝》里曾对巫术作过科学分析,他指出:巫术的特点就是“凭借外显力量来实现愿望”“相信超自然力量能改变自然进程”。弗雷泽将巫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顺势巫术”,遵循“相似率”,同“因”产生同“果”;一类是“交感巫术”,遵循“接触率”,“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这两类巫术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互渗率”,即能够将某一物质实体神秘地传输给另一物质实体,而这种神秘的感应完全不受空间与时间的限制。弗雷泽所说的巫术现象,这在中医中可以说是相当普遍。
“顺势巫术”是根据“相似”的联想而建立的,这类巫术的特征是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黄帝内经》中有这样一段经典论述:“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岁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节。”这段论述显然基础于一种“相似”联想。但它与一般的“应用巫术”不同,它提出的是中医自然法则的体系,即将人体的生理、心理及其病变现象,按照天地间的自然现象发生顺序的规律来作陈述,因此可以称之为“相似性”的“理论巫术”。
至于“相似性”的“应用巫术”,在中医里几乎屡见不鲜,有许多甚至变成了常识。比如被誉为中药之王的人参,因为它的形态与人相似,于是中医学把人参视作“补五脏,安精神,止惊悸,除邪气”的万能良药,把服用人参视为一种大补。即便是国家药典,依然认为人参具有“大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的功效。
又如《黄帝内经》提到用“鸡屎醴”治鼓胀。清代高士宗在《黄帝内经素问直解》里注解说:“鸡无前阴,粪尿同窍。鼓胀则水气不行,治以鸡屎,使水湿从大便出也。”因为鸡只有一个屁眼,人吃了鸡屎就能像鸡一样用一个屁眼排泄,把水湿从大便里排走。
李时珍是明代杰出的中医药学家,他的《本草纲目》历时27年,三易其稿,集传统中医药学之大成,是中医学公认的中医药经典。然而,《本草纲目》里列出的许多药理也属于巫术,比如认为吃动物的某种器官对人体相对应的器官有好处,“以胃治胃,以心归心,以血导血,以骨入骨,以髓补髓,以皮治皮”。在第一卷序列里,李时珍对妊娠禁忌列了84种,例如:
兔肉,“妊娠不可食,令子缺唇”。
犬肉,“妊娠食之,令子无声”。
驴肉,“妊娠食之,难产”。
蟹肉,“妊娠食之,令子横生”。
……
李时珍所列的这些禁忌,显然没有什么实验依据,更说不上什么科学原理,应该是他从民间江湖郎中的各种秘方里搜集来的。这说明巫术在民间中医里十分流行。
其实这些“顺势巫术”,迄至现代仍然还在流行。鲁迅的父亲中年夭亡,在《父亲的病》一文中,鲁迅记道:“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据中医郎中诊断他得的是膨胀病。中医“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鲁迅说,中医师以为用打破的鼓皮作药,人吃了后那“鼓胀”症状就会像破鼓一样被打破,从而得到治愈,其医治结果可想而知。鲁迅称之为“庸医”,其实庸医之“庸”,正来自巫文化。鲁迅在文中还以“虎神营”作譬,以为用“虎神”为名,打起仗来就能如虎食羊,如神捉鬼。鲁迅的类比说明巫文化不仅融入了中医,也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心理。
“交感巫术”是依据“接触”联想来实现的。这类医术在中医中也屡见不鲜。例如《本草纲目》中有一方为“小儿客忤,因见生人所致:取来人囟上发十茎、断儿衣带少许,合烧研末。和乳饮儿,即逾”。小孩子怕生人,可以将来人头发与小孩衣带混合做药物,让小孩服下,即可治愈。
又如唐代崔行功《小儿方》说:“凡胎衣宜藏于天德、月空吉方。深埋紧筑,令男长寿。若为猪狗食,令儿颠狂;虫蚁食,令儿疮癣;鸟鹊食,令儿恶死;弃于火中,令儿疮烂;近于社庙污水井灶街巷,皆有所禁。”胎衣是身体的一部分,即使离开了身体,如果处理不当,对人体仍然可能发生各种影响。又如:“人尿床:以热饭一盏,倾尿床处,拌与食之,勿令病者知。”将热饭和床尿和在一起吃,就能治好小儿尿床的毛病。
当然,中医之所以不忌讳巫术的存在,因为巫文化确实有它一定的作用。中国民间尚流行巫文化风俗,在这文化氛围里,如《楚国风俗志·巫觋篇》所说:“以巫术为手段治疗,并非没有积极作用和效果。问明病由后,巫师向鬼神祝祷,并对病人施以催眠、暗示和激发等手段,使病人相信自己的病是由于特定的鬼神作祟,在巫师象征性地祈求某神的原谅或驱使某鬼遁逃的过程中,病人内在的防御机能便被充分地诱发出来,这也就是《素问》所谓移精变气。与此同时,因生病而产生的忧郁、恐惧心理也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排解。对于心理障碍性疾病和一些小病症,巫术疗法往往比较灵验,但对于大疾病和沉疴,巫术疗法则难以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