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建筑的气脉
庄子说:“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而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在道家看来,物之生灭就在气之聚散。有气则生,则兴;无气则死,则衰。气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它在宇宙间无时无处不在,它有自已聚散变化之规律。中国传统建筑从选址到建构都贯穿着一个“气”的原理。
首先是宅基选址。在宅基选址上,传统建筑讲究风水。所谓风水,实质上就是在山林土地上寻找气脉。气脉,乃是天然聚气之处,它是能给人带来兴旺生机的地方。传统建筑分阳宅与阴宅。这里先说阴宅。郭璞《葬经》云:
葬者,乘生气也。夫阴阳之气,噫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则为生气。夫土者气之体,有土斯有气,气者水之母,有气斯有水,经曰土形气行。物因以生,夫气行乎地中,发而生乎万物,其行也,因地之势,其聚也,因势之止。葬者原其起。乘其止,地势原脉。山势原骨。委蛇东西。或为南北,千尺为势,百尺为形,势来形止,是谓全气。全气之地,当葬其止。气之盛虽流行。而其余者犹有止。虽零散而其深者,犹有聚。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
阴宅选址讲的风水,有两个基本原则:一是“藏风”,以“藏风”来聚气;一是“得水”,以“得水”来生气。风水好的阴宅,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中,意味着它能庇佑子孙,能使家族兴旺发达。那么,怎样的选址,阴宅的风水才算好呢?
首要是寻找龙脉。“龙者何?山之脉也……山之行度,起伏转折,变化多端,有似于龙……龙神者,五行之生旺气也,流行于地中。”(明·缪希雍《葬经翼·察形篇》)所谓寻找龙脉,就是考察主脉四周的地形,风水师称之为“察砂”。黄妙应在《博山篇·论砂》中云:“两边鹄立,命曰侍砂,能遮恶风,最为有力。从龙拥抱,命曰卫砂,外御凹风,内增气势。挠抱穴后,命曰迎砂,平低似揖,拜参之职。面前特立,命曰朝砂,不论远近,特来为贵。”他认为,这样的地貌皆属龙脉之处。再次是观水。凡山脉走势必有分合聚会,山随水行,水界山住。所谓“入山寻水口”,水口乃地势最低点,是消纳众水的宝地。有水乃有生气。最后是点穴,即墓室的座地。怎样才是最佳的墓地呢?黄妙应在《博山篇》中说:“这一‘圈’,天地‘圈’:圆不圆,方不方,扁不扁,长不长,短不短,窄不窄,阔不阔,尖不尖,秃不秃,在人意会,似有似无,自然‘圈’也。阴阳此立,五行此出。‘圈’内微凹,似水非水;‘圈’外微起,似砂非砂。”
关于风水传说,古代史册中有许多记载。徐桢卿在《翦胜野闻》中有一则故事:“帝(朱元璋)父母兄弟相继死,贫不能具棺,与仲兄谋草葬山中,途次便断,仲返计,留帝视尸。忽风雨,天大晦,比明视之,则土裂尸陷,已成坟。”民间传说,那“土裂尸陷”处,乃处在龙脉之上的风水宝地,所以朱元璋及其子孙才有了帝王之气。中国人信风水,所以历来成功人士最忌讳的是“掘祖坟”,破坏了家族的风水。
中华文化传统中,不仅阴宅选址讲风水,阳宅选址也讲风水。阳宅选址,小至建宅造院,大至建都立城,凡是“破土”建筑,都要讲究气脉。明代王君荣的《阳宅十书》是堪舆学名著,此书专门从人与环境关系来研究阳宅的选址。他在《论宅外形》篇中说:“人之居处宜以大地山河为主,其来脉气势最大,关系人祸福最为切要。若大形不善,纵内形得法,终不全吉。”
阳宅的选址怎样才是理想的呢?《阳宅十书》指出:“阳宅来龙原无异,居处须用宽平势。明堂须当容万马,厅堂门庑先立位。东厢西垫及庖厨,庭院楼台园圃地。或从山居或平原,前后有水环抱贵。左右有路亦如然,但遇返跳必须忌。水木金土四星龙,此做住基终吉利。唯有火星甚不宜,只可剪裁作阴地。”具体说来,王君荣认为人的最佳居住地有这么三个要求:
背山依水,交通方便。“凡宅,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污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为最贵之地。”淙淙流水便于日常用水,防止火灾;坦坦长道便于随时出行;旁有污池便于排水排污;背有葱绿丘陵则是居家的自然园林。显然,背山依水的居址是气脉所在。“背山”乃是凭静态的丘陵生出一种动势来,“依水”乃是凭动态的水体增添一种静感,在静动互生中达到阴阳平衡,因而孕有勃勃生机。
地基宽平,东低西高。“凡地,东高西低,生气降甚;东低西高,不富且豪;前高后低,必败门户;后高前低,居之大吉。”宅基高低关系到采光,假如东高西低,上午采光少,缺少朝气,而下午采光多,增加暮气。中国传统心理是“朝阳”比“夕阳”好,所谓“居滋润光泽阳气荐吉”。前后高低同此道理,传统民居多是朝南坐北,前高后低就是南高北低,增加阳光,驱除宅内阴湿。
环境清静,不居繁杂之地。“凡宅,不居当冲口处,不居寺庙,不近祠社、窑治、官衙,不居草木不生处,不居故军营战地,不居正当水流处,不居山脊冲处,不居大城门口处,不居对狱门口处,不居百川口处。”
宅门所向也有风水讲究。在地舆学里,宅门又名“气口”,关系到气运。所谓“宁与人家造十坟,不与人家修一门”。清代孟浩在《辩论三十篇·阳宅门向辨》中说:“门口水坑,家破伶仃。大树当门,主招天瘟。墙头冲门,常被人论。交路夹门,人口不存。神社对门,常病时瘟……巽方开门及隙穴开窗之类,并有灾害。”门口有水坑,小儿容易遭溺,人丁破损。大树当门,妨碍交通,若宅内有火灾人祸会碍事。墙头冲门,阻挡了视野。交路夹门,车来人往,居家不得安宁。神社对门,由于神社是各种人汇集场所,容易传染疾病。按八卦测向,巽方是东南方向,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因夏季多刮台风,因而住宅的门、窗一般忌违开在这个方向。这一条只适用于东南沿海地区。由于各地地理自然环境不同,风水忌讳也不同。在北方,例如北京四合院,巽方正是开门、窗的最佳方向。河南人建房,忌讳的是窗子高于门,老百姓说这是不知眉(楣)高眼低(不知高低,不知深浅)。
传统风水学具有浓重的巫术文化色彩。比如建房必须看皇历,选“今年某月某日某时,吉方大利”之时“动土”;“动土”之前必须先祭祀土地公,又要以石头、兽骨、木人来镇宅,以避太岁凶神。此外还有种种忌讳,例如“五树进宅,人穷家败”,这五树指的是“桑、松、柳、梨、柏”,因为这五种树木通常栽在阴宅周围,诋损阳气,破坏气脉;还有“院内不种榕,容树不容人”;等等。
在中国传统社会,城市往往是一国、一省、一府、一县的政治、经济中心,因而选址特别讲究。尤其是一国之都,必定要选龙脉所在之处。一般的阳宅选址,关注的是气脉,因为气脉关系着一家一族兴衰;都城的选址,关注的是龙脉,因为龙脉关系到一朝一代的气脉。以北京立都为例,在隋、唐时,北京称为幽州城;五代时期,刘守光建立大燕,以幽州城为都城;辽主耶律德光升幽州为燕京;金王完颜亮改燕京为中都;元世祖忽必烈建元,改中都为大都。明成祖于1403年即位建元永乐,将都城从南京——金陵迁往北京——北平,朱棣扬言要亲自镇压北方,所谓的“天子守国门”。尔后,北京为清朝的国都。北京可谓是“六朝古都”。
为什么六朝帝王皆要选北京地方建都城?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对北京的风水作过这样的分析:“冀州好一风水:云中诸山,来龙也;岱岳,青龙也;华山,白虎也;嵩山,案也;淮南诸山,案外山也。”在朱熹看来,北京的地理形势完全符合传统的风水要义,即左青龙右白虎的形势格局。清代孙承泽在《天府广记》中,对北京的“龙脉”环境作了进一步阐述:“太行自西来……重冈迭阜,鸾凤峙而蛟龙走,所以拥护而围绕之,不知其几千里也。形势全,风气密,堪舆家所谓藏风聚气者,兹地实有之。其东则汪洋大海,稍北乃古碣石,稍南则九河古道,浴日月而浸乾坤。所以界之者又如此其直截而广大也。况居直北之地,上应天垣之紫微。其对面之案,以地势度之,则泰岱万山之宗,正当其前……自古建都之地,上得天时,下得地势,中得人心,未有过此者。”[1]
其实,从自然、人文环境来说,北京的风水确实不凡。有学者描述:北京坐落在太行山和燕山两条山脉交会之地。太行山巍峨雄浑,自北向南,气势磅礴,奔腾而来;燕山莽莽苍苍,蜿蜒曲折,像两条巨龙守卫着京师。此乃龙脉。北京东边是潮白河、温榆河,西边是永定河、小清河,它们自西北向东南,绕城蜿蜒流淌,而南临雄浑的桑干河,夹杂着大量黄土高原的泥沙呼啸而来,北京地处冲积平原的顶端;其间,大小河流,蛛网般纵横交错,湖海、水淀和河泊星罗棋布,此乃藏风蓄水之吉地。北京处在华北大平原、东北大平原、蒙古高原交会之处。华北大平原是中原农业经济文化区域,东北大平原是以林业和种植业相结合的北方型的经济文化区域,蒙古高原是以游牧业为主的经济文化区域,三个地理区域代表着中华民族文化的三种形态。它们在这里交会、融合、冲撞和吸收,此乃“四方朝觐”。
依今天的科学眼光来审视,北京之建都,显然不是因为它在“龙脉”之上,而是因为“上得天时,下得地势,中得人心”。试想,金陵(南京)不也是六朝古都吗?也在“龙脉”之上吗?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曰:“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金陵尽管“山形依旧”,依然龙盘虎踞,气势雄伟,然而东吴还是被西晋所灭。可见“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道”之精义就在“变”,“唯变所适”。“龙脉”之气果然离不开“地势”,却不仅在“地势”,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综合的产物。
北京的十三陵是明朝从永乐到崇祯13位皇帝的陵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世界遗产名录》对它的评价是:“明清皇家陵寝依照风水理论,精心选址,将数量众多的建筑物巧妙地安置于地下。它是人类改变自然的产物,体现了传统的建筑装饰思想,阐释了封建中国持续了500余年的世界观和权力观。”
乾隆当年游览十三陵,看到陵园破残景象,触景生情,写下《哀明陵三十韵》叹咏:“太行龙脉西南来,金堂玉户中间开。左环右拱实佳城,千峰后护高崔巍。昌平黄土城富地,永乐曾似亲临视。英雄具眼自非常,岂待王廖陈其艺。或曰十三气数尽,朱明祚己此为准。是盖形家惑世言,承天造命惟君允。”[2]诗中所言“永乐”即明成祖朱棣,“廖”即江西风水大师廖均卿。乾隆调侃明十三陵的“龙脉”所云,不过是“形家惑世言”而己。气之聚散、国之兴衰实际上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此乃定数,这岂是堪舆家能知道的呢?乾隆认为,这“十三”应是朱家王朝不可逆转的气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