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骚人

第四节 浪漫主义骚人

屈原在南国土地上长大,从小受到巫文化的熏陶,身上自然而然地流淌着道家的血液,从骨子里有一种对精神自由的强烈追求。对于他来说,道家思想与巫文化不是外来的,就如浪漫精神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文化气质。这种气质集中体现在他创作的所有“楚辞”作品上。

哲学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学问,研究解决人生切要的问题。屈原的哲学思想持的就是道家的哲学观。这在他的《远游》里有过说明: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王乔,即王子乔,传说中的古仙人。屈原通过问答,借王乔之言阐述自己秉持的道家理念。所谓“壹气之和德”,其含义囊括了道家的三个核心思想:

其一是“道”。屈原阐述这个“道”,从小处说,小到不能再分解,从大处说,大到无边无际,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孕育万物,又蕴藏于万物之中,可以领悟却不可言说。屈原说的“道”,就是道家的“道”。老子在《道德经》里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两者的“道”,含义是相同的。

其二是“气”。屈原说的“壹气”指纯一不杂之气,它由“六气”凝练而成。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只有遵循自然万物之“道”,把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就能做到“无待”“无为”。修炼到这样,就能成为臻达忘我境界的“至人”,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不去追求名誉和地位的“圣人”,因此可以自由出入无穷无尽的境域作逍遥游。屈原在《远游》中关于“气”的认识与庄子相通。他说“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露”。李颐注云:“平旦为朝露,日中为正阳,日入为飞泉,夜半为沆瀣,天交地黄为六气。”这“六气”就是庄子说的“六气”。屈原说:“内惟省以操端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他自己常深省所作所为,保持“气”之所在,力求“虚以待之存,无为之先”。

其三是“德”。“外气既入,内德自成”。在道家学说里,道为体,德为用。所谓“德”,即是人对于“道”的顺从。当人所为与“道”和谐协调、合于一体时,便是“和德”。屈原说的“和德”,实际上就是老子说的“上德”。老子在《道德经》里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意思是:具备“上德”的人不表现为外在的有德,因此实际上是有“德”;具备“下德”的人表现为外在的不离失“道”,因此实际是没有“德”的。“上德”之人顺应自然无心作为,“下德”之人顺应自然而有心作为。

然而,道家是出世的,屈原受儒家文化影响,却是入世的。因此,屈原在思想上处于极端矛盾状态,故而无法自拔。为此他作《天问》叩问。宇宙万物本于“天”,“天”即“小无内”“大无垠”的“道”。在《天问》中,屈原问了170多个问题,所问的都是上古传说中不甚可解的怪事、大事,涉及“天地万象之理,存亡兴废之端,贤凶善恶之报,神奇鬼怪之说”。屈原似乎是要求得一个解答,实际上许多是明知故问。其主旨,正如宋朝洪兴祖在《天问补注·王逸〈天问序〉补序》中所揭示:“《天问》之作,其旨远矣。盖曰遂古以来,天地事物之忧,不可胜穷。欲付之无言乎?而耳目所接,有感于吾心者,不可以不发也。欲具道其所以然乎?而天地变化,岂思虑智识之所能究哉?天固不可问,聊以寄吾之意耳。楚之兴衰,天邪人邪?吾之用舍,天邪人邪?国无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其天乎?此《天问》所为作也。”屈原写《天问》,不过是借“问”天之酒杯,释心中之块垒,宣泄“莫人知我”的情结,感叹“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的命运。

屈原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因而毅然出离愤怒而遗世独立,寻求精神解脱,于是“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开始了自己的远游。他完全退入了内心世界,自由地遨游于宇宙:“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涉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架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离骚》)。他上游于天地,与神鬼做伴,与巫师为伍,出入光怪陆离、瑰丽多彩的神话境界;下游于江湖,与古代圣贤帝王交谈,与渔父为邻,天南地北,自由不羁,混迹于人间。在“远游”中,屈原的个体生命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天人合一”。他的自我形象不断变幻,忽神忽人,忽男忽女,忽妻忽臣,忽真忽假,忽隐忽现,忽有忽无,任意地化身,恣情地漫游。

现实所致的内心愤懑不平与精神上自由的“远游”,这两者的极端反差与碰撞,使屈原迸发出强烈的创作热情,写出了《离骚》《九歌》《天问》《九章》等煌煌华章。刘勰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后世称《楚辞》为骚体,称诗人为骚人,无疑起源于屈原。

“楚辞”本是屈原愤懑于现实,在精神“远游”中自然流淌出来的心曲。然而,由于屈原伟大的诗人气质,赋予了“楚辞”开创性的文学价值,从而使“楚辞”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新的文学样式,与北方的《诗经》并峙于中国文学发轫的源头。

《楚辞》集中体现了南国的风格,作品不拘礼法,直抒胸臆,想象奇特,意象瑰丽,情感奔放,显出缥缈迷离、谲怪神奇的美学特征。为了能够抒发汪洋恣肆的心潮,“楚辞”的诗体由短篇发展为鸿篇巨制;为了表现复杂的情绪,“楚辞”在手法上把赋、比、兴巧妙地糅合成一体,“香草美人”的象征因之成为一种文学传统;为了表现自由不羁的气势,“楚辞”在语言形式上突破了四字句为主的格局,使用参差错落、灵活多变的句法,句中句尾多用“兮”字,以及“之”“于”“乎”“夫”“而”等虚字,用来协调音节,造成起伏回宕、一唱三叹的韵致。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里称赞屈原的《楚辞》“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在中国文学史上,《楚辞》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滥觞。

屈原的“远游”与庄子的“觅道”一样,具有无羁想象、哲学沉思和浓厚巫文化色彩,洋溢着浪漫的精神。但是,屈原与庄子的理想并不相同。庄子追求的是泯是非、同美丑、齐万物的“逍遥游”,“逍遥游”的前提是无待、无为,而屈原的“远游”是有待的、有为的。屈原接受了儒家学说,把自己的命运和家国紧紧地绑在一起,“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屈原自始至终抱着重新得到楚王信任的幻想,编织着治国平天下的美梦,故“远游”之中他的内心一直涌动着“骚”情。

在《渔父》中,渔父与屈原有一段对话,很能说明问题。渔父是道家的化身,甘贫贱而肆其志,寻求隐居遗世。渔父见到“形容枯槁”的屈原,劝他:“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何必拘泥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渔父告诉屈原,他这是一种人为的清高,因而劝他不妨“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德经》第五十六章),顺其自然,超脱凡尘。“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做到随遇而安。但是,屈原矢志不移,乡情难忘,他不愿出世,他回答渔父:“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既不愿同流合污,也不甘心隐退山林,宁愿“伏清白以死直”,投入汨罗江,以身殉国。


[1]王恩远:《吕不韦传》,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60页。

[2]蒋孔阳:《对中西美学比较研究的一些想法》,《中西美学艺术比较》,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5页。

[3]徐时英:《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