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道“理”儒“用”

第一节 理学:道“理”儒“用”

儒家学说自诞生开始,就有一个先天不足的弱点,那就是它的伦理思想体系没有哲学理念的支撑。孔子最早持的是周人的天命观,“不知天命无以为君子”,以“天命”之说来支撑“礼”的合理性;而后,董仲舒发展为“天人感应”,措用阴阳五行学说、谶纬之学来支撑,说明“三纲五常”的合理性。显然,儒家的“天命”“天人感应”等理念,缺乏厚实的理论基础。因此汉唐以前的儒学,虽然已经完成系统的伦理思想建构,却始终没有形成自己的哲学思想。宋明理学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价值,就是为儒家思想构建了哲学体系,使儒家的学说具有哲学理论的支撑。从这个意义上说,理学是哲学与伦理学的融合。

理学创始者是宋代的周敦颐,经过邵雍、张载与二程兄弟(程颢、程颐)的发展形成了伊洛学派。与之几乎同时,又出现了二苏(苏轼、苏辙)为代表的蜀学学派。至南宋后,朱熹集理学之大成,始称之“理学”。朱熹之后,理学经陆九渊、王守仁发展,衍生出“心学”学派,又经王夫之发展,衍生出“气学”学派。“理学”遂成为专指宋、明以来形成的新儒家学说。

与先秦、汉唐的儒学所不同的是,作为新儒学的宋明理学具有了自己的哲学理论,其核心理论就是“理”。所谓“理”,即“所当然之则”和“所以然之故”。此“则”与“故”即是主宰自然与社会的天理:一是宇宙之本源,一是万物之规律。所以理学明确说明,“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朱熹《答黄道夫》)。

天理云者,这一个道理,更有甚穷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这上头来,更怎生说得存亡加减?是它元无少欠,百理具备……理则天下只是一个理,故推至四海而准。[1]

宋明理学的“理”,追根溯源,来自道家学说中的“道”。理学创始人程颢说:“理便是天道也。”他说的“天道”与道家学说中的“道”是相同的:“夫道,恢然而广大,渊然而深奥,于何所用其力乎?”[2]从哲理上看,理学就是道学。不过,理学将道家之“道”移植于儒学体内,将它同化为儒学。因而理学不用“道”,而用“理”的概念来与道家作区分。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3]然而,即便这样,理学之“理”也难以与道家划清渊源,因为“理”的概念在道家学说中已经出现了。庄子《养生主》云:“依乎天理”,又在《天下》云:“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庄子所谓的“天理”“万物之理”,其实皆为“道”之别称。

理学的思维方式,也同道家如出一辙。理学持的是《易》的“一分为二”的思维方式。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朱熹说:“一”是一个道理,却有两端,“东之与西,上之与下,以至于寒暑、昼夜、生死,皆是相反而相对也。天地间物,未尝无相对者。故程先生尝曰: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朱子语类》卷六二)。朱熹持的即是道家的辩证观念。

周敦颐构筑的《太极图》是理学的理论纲领。《太极图》来自道士陈抟的传授。《宋史·朱震传》记载:“陈抟以《先天图》传钟放,放传穆修……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太极图》的哲学逻辑结构是:无极(道家称之“无”)生化出太极(太极为一,一分为二,动而生阳,静而生阴,构成阴阳二气),太极化出万物(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而“生之谓性”,万物各生其性。性即理,一物须有一理,“万物殊理,道不私”(《庄子·则阳》)。但从根本上说,“万理皆是一理”,天下只有一理,即天理。理学认为:“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4]自然万物生化过程就是天理的呈现过程。天理与万物是体用关系,天理是“体”,相当于本质,万物是“用”,是本质的表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5],“至显者莫如事,至微者莫如理,而事理一致,微显一源”[6]。

不过,理学虽然措用道家的哲学思想,却也并非简单地照搬,它同时有自己的创造。理学对道家的哲学思想进行了逻辑整理,并按照儒家的价值观作了改造和发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念,从而建构起自己的理学思想体系。

首先,理学以“理”为核心,衍生出“气”与“性”的理念。朱熹在《答黄道夫》中说: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

在理学中,“气”是“理”化为“物”的中介。“万物之始,皆气化;既形,然后以形相禅,有形化;形化长,则气化渐消。”[7]这个思想在庄子《知北游》中已经提出:“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而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不过,理学对“气”论作了理论发展。张载《太和》中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气之聚散,倏暂不定,因此称之“客形”。而“太虚者,天之实也”。张载说的“太虚”就是“太极”。“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气作为太虚本然状态,若空无所有,而万物之“有”正是来自太虚之“无”。朱熹作了更为通俗的阐述:“如天地间人物草木鸟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的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以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朱子语类》卷九五)气是动态化的存在,“动则终而复始,所以恒而不穷”[8]。气的运动过程即为“生”。天理就是通过“气”而成为生生不息之理。

理学又由“气”论引申出“性”论。万物由“气”化成,而“性”是“气”定形的产物。理学认为宇宙万物各有其“性”,“天下无无性之物,盖有此物,则有此性;无此物,则无此性”(《朱子语类》卷四)。“性”体现在物上是物性,体现在人身上就是人性。人性也一分为二:一是“天命之性”,这是“极本穷源之性”,是“性之本”,因此说“性即理”。“天命之性”是善的。二是“气质之性”,这是“受生之后谓之性”,即“生之谓性”,是“气”形化而来,因此说“性即气”。“天命之性”与生俱来,而“气质之性”则人与人不同,它是后天养气而成。“气质之性”具有善与恶的两重性,“气清则才善,气浊则才恶。禀得至清之气生者为圣人,禀得至浊之气生者为愚人”[9]。这便是儒学启蒙读本《三字经》归纳的“性相近,习相远”。人性中的“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理论上可以一分为二,其存在却不可分割,“天命之性,若无气质,却无安顿处”(《朱子语类》卷四)。理学的人“性”论,以辩证方式解决了儒家内部关于人性“恶”与“善”的论争。

“性”论既立,理学又由“性”论衍生出“心”与“知”“情”等理念。什么是“心”?程颐说:“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10]程颐说的“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在“心”的界定上还有些肤浅,明代理学家王守仁对“心”的界定作了深化,哲理上更为缜密。他在《传习录》中说心是人性特有的。“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心”之“自性”,即是因为“心”是具有意识活动的精神实体。

万物皆有性,“心”的功能就是认识物性,通过“心”的知性来悟出天理,因而理学提出“格物致知”方式:

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11]

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日穷其理而已也。穷其理,然后足以致之,不穷则不能致也。[12]

理学说的“物”,含有事物的意思,不专指外在世界,也包括内在世界。因而,他所讲的“物理”,不仅指外界事物的规律,也指内心的秩序。理学将人的“知”分为两类:一类是见闻之知。二程说:“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是心对物性的认识,因而强调多“格”,“多闻识者,犹广储药物也,知所用为贵”[13]。每格一物之性,便多一份知,只有积累多了,多而归一,也就能豁然贯通。“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理同出一原,此所以可推而无不通也。”“无不通”即是顿悟。另一类是德性之知。“见闻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所知,不假闻见。”[14]这些关于伦理道德的知识与“见闻之知”不同,它是先验的,人性所固有的。由此,王守仁的心学提出了“致良知”的思想。《王阳明年谱》中记载着一段顿悟“致良知”的描述:

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王守仁指出:“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答欧阳崇一》)良知是天然自有,“天然自有,即至善也”。换言之,“良知”是人“心”内先验的道德价值体系。理学认为,良知是明“心”见“性”的根脉,它犹如树的根基,在生活中外化为“仁、义、礼、智、信”的树杈。

“心”触物而动便生“情”。“情”是“心”之“性”的产物。理学认为,“心之本体,原自不动”,“未发”状态为“心”;“若既发,则可谓之情”。所谓“已发”,即“外物触其形,而动其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15]。这“七情”是人心对外物作价值评价的反映。“七情”中前六者是人的心理感受,“欲”则是人的生理需要。理学认为,人对“七情”有两种态度,因而产生两种结果:其一,“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意思是发而“中节”,合于“天命之性”便是善;其二,“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意思是纵情过于“中”,以至“天命之性”丧失,便走向邪恶。[16]

纵观宋明理学思想,我们不难发现,从哲理上看,理学就是道家之学,是道家之学在儒学体内的繁衍,无论是周敦颐、邵雍的“太极”,张载的“太虚”,二程和朱熹的“天理”,等等,皆是从道家之“道”繁衍出来的理念。因而,宋明理学实际上是以“道”为支柱,以“儒”为框架的儒家思想体系。在理学中,无论是“性即理”“心即理”,抑或“气即理”,皆是从形而上上重建儒家的伦理道德,旨在实现“天道”与“人伦”的合一,赋予儒家“纲常名教”以合理性和永恒性。宋明理学的诞生,意味着儒家学说不仅具有哲学理论的支撑,而且成为被民众顶礼膜拜的主流意识,具有明显的宗教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理学的诞生标志着先秦的儒学转化成为儒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