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南北阴阳互补
人文,是个动态性的概念。这里说的人文,指的是人类、民族或者某个地区所有文化的共同规范。具体说,表现为人们的习惯、气质、心理、风俗等各个方面。人文往往与乡土相连,是乡土文化的一种基因,具有一定的稳定性、遗传性。中华传统文化体系是个整体,南、北与共;但是,南、北的乡土人文基因是不一样的。
《易经》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始终以道、儒两家为主体,其根本原因就在它们是一阴一阳。对此,清代学者魏源在《老子本义》中作过明确阐述:“老子与儒合乎?曰:否。天地之道,一阴一阳。而圣人之道(指儒学),恒以扶阳抑阴为事。其学无欲则刚,是以乾道纯阳,刚健中正,而后足以纲维三才,主张皇极。老子主柔宾刚,而取牝取雌取母,取水之善下,其体用皆出于阴。”为什么儒家只能产生于北方,而道家只能产生于南方?从深层次分析,这与南、北不同的乡土人文基因直接相关。
道、儒两家同处一个文化系统,两者的关系犹如“太极图”所示:

圆形表示一个体系,体系内无所不包,万物变化周流不息;一黑一白,表示阴阳两方,相辅相成,互推互化;中间两个小圈,表示阴阳两方都包含对立面的因素,即阴中含阳,阳中含阴,相互渗透。道、儒在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上是“统一”的,比如两者都主张“天人合一”,以“和为贵”;皆持辩证思维,“过犹不及”,守“中庸”“中和”之道;皆是开放的,既以“我”为主,又汲取对方的元素,具有兼容性,儒家倡导“和而不同”,道家倡导“百家众技皆有所长”,如此等等。正是文化精神上的“统一”性,两者才能融会一体。但是,两者在人文上又带有不同的乡土特征。北方周文化以阳刚为基调,趋向理性,诸如刚强,现实,积极,进取,果断,勇敢,耿直,雄壮,豪放;楚文化以阴柔为基调,趋向感性,诸如柔软,遁世,退缩,内向,天真,机智,随和,清秀,婉约。有学者这么概括:“周的文化可说最近于数量的、科学的、理智的、秩序的……楚文化和这恰可以作一个对照。它是奔放的、飞跃的、轻飘的、流动的。这两种文化,也可说一是色彩学的,一是几何学的。简单一句话,周文化是古典的,楚文化是浪漫的。”[10]正是人文上的一阴一阳“对立”统一,中华传统文化体系才能实现生态平衡,在动态中持续发展,周流不息,永葆青春的活力。
南、北的人文基因表现在文化上,内容广泛,形式多样。这里笔者只作一个概略的分析,即通过南、北两地人的人格、性格和风格三方面比较,来说明南、北人文基因的不同特色。
先说人格。人格体现为人的基本需要,支配他的是价值观。罗家伦先生说:“人格是衡量个人一生生命价值的标准,是某一个人之所以异于他人的特征……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形成,全靠人与人间的信任。信任的基础在于彼此间最低限度的人格的认识。”[11]
基于北方严酷的生存环境,以及漫长的宗族社会历史,北方人的人格形成了独特的人文传统,那就是理性的、现实的、讲秩序的意识。正是在这样的传统人文土壤里,诞生了孔子的儒家学说,推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有序的伦理礼制,要求每个人安于自己的社会地位,自我克制,遵从道德规范,为其所该为。如《礼记·礼运》所说,做到“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因此,也建立了社会阶级之间转换运行机制——“学而优则仕”,鼓励人们积极进取,通过立言、立功、立德来实现个人价值,改变人生。在儒家意识里,中规中矩、光宗耀祖是最高的人格理想。儒家早期代表人物,诸如孟子、子思、曾参、颜回、子路等等几乎都诞生于北方。儒家精英群体只可能在北方乡土上出现,这并非是偶然现象,而是与北方的人文环境直接相关。
然后,南方的人文基因与北方不一样。南方的环境适宜人的生存,且保留着原始氏族社会的遗风,人格准则是顺其自然,信仰巫术,清静“无为”,因此是感性的,浪漫的,讲自由的。在南方的人文观念里,“万物为一”,在自然面前,人与人、人与物没有差别,各有各的价值,万物皆是平等的。因此,诞生了老、庄的道家学说。道家否定人为的社会秩序,否定人为的仁义道德标准,否定人与人之间的权利竞争,主张返璞归真,与自然与共,保持人的天然状态。在道家意识里,自我解放、自然而然是最高的人格理想。老子、庄子等道家代表人物大多数出自南方,也绝非偶然现象。
再说性格。性格指的是对待人与事的态度和行为方式,及其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特点,它是个性的核心部分。所谓“积行成习,积习成性,积性成命”,性格固有“命”——先天性的遗传因素,但是与人所处的人文地理环境也有密切关系。在性格上,南、北两地人显然不相同。
北方山少平原多,出门便是黄土旷野,方圆几里乃至上百里一览无余,而常年风沙,寒冬冰雪,气候条件恶劣,因此北方人的性格大多豁达坦荡,爽朗大方,不拘小节,燕赵之地的人更多的是豪迈勇武之气。南方则山峦阻隔,沟壑纵横,森林密布,河流交叉,人的视野往往被禁锢在狭窄的空间内,且要在一亩三分土地上精耕细作,为了生存,人们养成了精打细算、小心谨慎、善于谋划的性格。且江南水乡,山秀水美,气候适宜,所以南方人的性格更多的是温柔灵慧,多愁善感。
林语堂先生曾将南人与北人的性格做过对比,他说:“我们看到的是北方的中国人,习惯于简单质朴的思维和艰苦的生活,身材高大健壮,性格热情幽默,吃大葱,爱开玩笑……他们是河南拳匪、山东大盗以及篡位的窃国大盗。”在“长江以南,人们会看到另一种人。他们习惯于安逸,勤于修养,老于世故,头脑发达,身体退化,喜爱诗歌,喜欢舒适。他们是圆滑但发育不全的男人,苗条但神经衰弱的女人……他们是精明的商人,出色的文学家,战场上的胆小鬼”。[12]
张君俊先生则认为:“北方人无论做事说话,大抵都很豪爽,不像南方人枝枝节节弯弯曲曲,口不从心,言不顾行。”“北方人礼尚特甚,故守秩序的意识,异常特殊……南方人本身虽告衰老,但他们仍有儿童时代的性格,故不惯守秩序,而反多轨外之行动。”“北人还有一种风尚,是南人不大讲求的,这便是尚义侠,重言诺。”“北方民族还有一种民性与南方不同的,便是重实行。南方的脾气,多半尚口讲。北人遇着文明方法不能解决的困难,多半出手硬打……南人多不然,他们既不敢出手硬打,只以村妇打街骂巷的手段,来发泄他们的牢骚。尤以湖北人最巧于这一套。”“北人之保守,南人之进取,也是北中国与南中国之根本区别。”[13]
南方人与北方人在行事方式上差异也甚大。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论语·雍也》)老子说:“上善若水。”(《道德经》第八章)孔子以山自比,山的秉性巍峨雄壮,泰然自若,处于雷雨风云之中,而不为之动;老子以水自喻,水的秉性柔顺而处下,因势而动,藏愚守拙,以柔克刚。“山”与“水”正象征着北方人与南方人两种不同的行为方式。
荆轲刺秦王,是典型的北方人的“山”型行为方式。荆轲带着燕督亢地图和樊於期首级,慷慨前往秦国去刺杀秦王嬴政。临行前,燕太子丹等人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朔风刺面,易水呜咽,好友高渐离临场击筑,荆轲则和着节拍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何等悲壮苍凉的场面!荆轲来到秦国后,在向秦王献燕督亢地图时,图穷匕见,最终行刺失败,被秦王侍卫所杀。与之不同,勾践灭夫差,无疑是典型的南方人的“水”型行为方式。越王勾践因为力量不敌吴王夫差,为了存国而求和,先收买夫差的宠臣伯嚭,求得夫差的宽容,然后又亲自与范蠡一起去吴国,忍辱住在阖闾坟旁的陋房,卑躬屈膝为夫差当奴仆马夫,甚至以亲尝夫差粪便方式,求得夫差的信任。被夫差恩赐回国后,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待越国国力恢复,便趁机倾力灭吴。此时夫差向他求降,他老谋深算,不愿重蹈夫差之覆辙,夫差不得已而被迫自杀。
当然,南方地域广阔,其东西南北的人文地理环境也不尽相同,因而性格也会有一定差异。《史记·货殖列传》中说:“越、楚则有三俗。”这三俗指西楚、东楚、南楚三地的人具有不同的性格。比如西楚、南楚,虽然属于南方,但湿热、湿冷天气偏多,寒气更胜于中原,平时饮食注意“祛寒”,所以三地有吃辣椒的生活习惯。所谓湖南人不怕辣,湖北人怕不辣,川蜀之地人辣不怕,因此湘、鄂、川乃至赣的人,都有一种火辣辣的个性。而东楚苏、沪、浙的饮食,偏甜多糖。糖偏阳,也有祛湿功能,只是不如辣椒来得强,然而东楚地方的寒气较轻,以糖祛湿就够了。由于常吃糖,所以性格偏“黏”,用上海话说就是“搞不清爽”。按《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就西楚一地而言,其西土地贫瘠,少有蓄积,民俗向来剽悍轻捷;其东则物产富饶,居民多经商,向来清廉苛严,信守诺言。南楚又是一种性格,因南楚与闽中、于越习俗混杂,所以居民善于辞令,说话乖巧,少有信用。
最后说一下风格。人格的最高层次是审美。所谓审美风格,就是人的一种相对稳定的思维方式和审美习惯。审美风格是潜意识的,表现在人们心理的方方面面。
《北史·文苑传序》说过南、北两地审美习惯的差别:
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官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胜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其实,南、北两地审美风格的差异,最明显地表现在《诗经》与《楚辞》这两部作品中。《诗经》是北方人文风格的集中体现。《诗经》是抒情的,但是思维方式是现实的,是周王朝由盛而衰500年间中国社会生活面貌的形象反映。《诗经》中无论是“风”还是“雅”,在表现现实时,一般都采用比较朴实的、合乎现实本来面目的形式。除了《生民》等个别篇章,都没有运用脱离现实世界的幻想形式。《诗经》具有明确的“礼”教意义,《毛诗序》说它的宗旨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建立现实的社会伦理秩序。孔子评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所谓“诗言志”,《诗经》的“志”更多取向于“道”,就是通过“诗”来劝谏、评论、辨析、述理,这成为后来“文以载道”之说的源头。
《楚辞》则集中表现了南方的人文风格。《楚辞》也是抒情的,但是它是个人情感的流露,抒述的是个人的遭遇、苦闷、志向、追求,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感情炽热、激越、昂扬。《楚辞》不受现实本来形式所束缚,纵横驰骋于内在世界,在丰富的想象中,运用大量的象征意象,将离奇的神话传说与现实事物融为一体,构成五彩斑斓的幻想世界。《楚辞》的言“志”,重在“缘情”,充满理想的色彩。在语言上,《楚辞》打破了《诗经》四言体的樊笼,及平稳凝重的节奏与和谐中正的修辞,运用南方楚地的方言,以参差错落、灵活多变的句式,形成自由、奔放的语言,在平稳中求变化,呈现出恢宏的气势和奇丽的境界。因此,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分析认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
南、北人文风格的差异:一重阴,一重阳,一崇尚浪漫主义,一崇尚现实主义。这样的差异不仅体现在文学上,也体现在其他文化现象上。比如器具的造型。周文化追求沉着、严峻、静止、封闭、惊畏、威吓,楚文化则追求生动、活泼、开放、舒畅、流动、清灵。《吕氏春秋·先识览》记载:“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饕餮纹样粗野,残酷,凶狠,有一种狰狞美。“旧时有谓钟鼎为祟而毁器之事,盖即缘于此等形象之可骇怪而致。”[14]楚文化在铜器上流行凤纹,“总体风格是纤丽清秀”。[15]周文化造型上崇阳,《吕氏春秋·达郁》云:“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周鼎上刻鼠形图案,让马踩着它,就是因为鼠属阴,丧失阳气,这是亡国的象征。楚文化造型上崇阴,湖北江陵天星观二号楚墓出土的“凤立卧虎”鼓,虎为底座,身踞状,头昂,尾翘而不卷,做挣扎状。两只苍劲、伟岸、英武、硕大的凤立于虎背,使虎动弹不得。凤,气宇轩昂,昂首仰天长鸣。

周鼎饕餮纹样

“凤立卧虎”鼓
汉字是中华民族的符号系统。同样的字体,周文化与楚文化在书写上表现出不同的风格。从钟鼎文来看,周文化的字体显得劲直峭拔,古朴雄浑,然而楚墓出土的王子午鼎、王孙诰钟,字体却柔美浑圆,端整之中又有流丽之风,如郭沫若所描述:“南文尚华藻,字多秀丽;北文重事实,字多浑厚。”[16]由于楚越钟鼎文的笔画多波折扭曲,形似虫鸟,后人称之鸟虫体。
人体同样如此。北方以肥腴为美,吐鲁番唐墓出土的唐代贵妇弈棋画、西安唐墓壁画所画的女子,无不天庭饱满,雍容肥硕;南方以苗条为美,《管子·七臣七主》云:“夫楚王好细腰,而美人省食。”元青花《西厢记·拷红》梅瓶上所绘的红娘,修长柔美,婀娜清秀。
在艺术上,有学者比较南北不同的风格:“南方表现为渔唱文化,北方表现为锣鼓文化。渔唱文化是水的文化,它是流动的;是船的文化,它是飘荡的、灵巧的;渔舟唱晚,野渡无人舟自横,夜半钟声到客船,一派自然的、新生的气象。锣鼓文化是黄土的文化,它是稳固的;是牛耕的文化,它是踏实、勤劳的;是太阳的文化,雄壮震天。”[17]确实如此,南北艺术风格存在明显差别。例如戏剧,中国的戏剧源远流长,京剧被推为国粹;除京剧之外,可说是剧种繁多,派系林立。但是,这些地方剧种基本可以分作北方戏剧和南方戏剧两大类。北方以豫剧、晋剧、秦腔、河北梆子为代表,剧目大多是军事题材,诸如《空城计》《花木兰》《长坂坡》《穆桂英挂帅》等,场面紧张、激昂、悲壮,服饰往往是大红大紫、色彩绚丽,唱腔高亢,粗犷豪放,乐器以打击乐器为主,如锣、鼓、铙钹等,强劲有力,气势宏大。南方戏剧以越剧、昆剧、黄梅戏为代表,大多是爱情题材,诸如《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天仙配》等,场面和缓、幽静、悱恻,唱腔婉转缠绵,莺声燕语,乐器以管弦乐器为主,如笛子、扬琴、古筝、琵琶等,轻盈优美,清丽动听。
绘画艺术里,国画是中国的国粹。自唐以后,国画中的山水画开始鼎盛,形成了南、北两派。北派山水的代表人物是荆浩和关仝,他们所画山水“上突巍峰,下瞰穷谷”,场面浩大,气势雄伟,所画林木,有枝无干,“乱而整,简而有趣”,尤喜画秋山寒林、村居野渡等关、陕一带的风光。南方的代表人物是董源和巨然,他们的山水画中很难看到险峻奇峭的山峰,所见的是平缓连绵、映带无穷的山峦、林麓小溪、山村渔舍,全是江南丘陵江湖的动人景色,有一种淡雅、温润的情趣。明代画家董其昌提出了著名的南、北两宗论,北宗的山水画家注重写实,严谨刻板,南宗画家注重意趣,圆融疏散。
龙舞是中华民族的民俗,南北与共。但是,南、北龙舞的艺术风格明显不同。北方龙舞以古朴刚劲的古燕赵之风见长,豪放、雄浑、粗粝,场面呈阳刚“壮美”;南方龙舞多具荆楚之风,风格上精巧纤细,柔和、清丽、流畅,场面呈阴柔“秀美”。
即便是外来的佛教也同样如此。佛教传入中国后,被中国化为禅宗。禅宗分为南北两宗:北宗以神秀、普寂为代表,主张以“坐禅观定法”为依归,渐进禅法,渐修菩提,提出“渐悟”说;南宗以慧能为代表,主张以“即心即佛”,“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依归,不拘泥“坐禅”“观定”与否,即可成佛道,提出“顿悟”说。“渐悟”说强调的是理性秩序,要求循序渐进,“顿悟”说强调的是机会缘分,讲究突然开窍。禅宗“南顿北渐”的形成,实质上是南、北不同人文风格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