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的自觉

第四节 “文”的自觉

魏晋时代,由于正统儒术解体,个性解放思想以反叛的方式兴起,不仅导致“人”的复苏,也导致了“文”的自觉。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认为,“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而文章“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的文论,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它第一次将文学从经学的附庸地位中解脱出来,使文学具有了自己独立的价值。曹丕的文论引起了文坛众家高度关注,一时间涌现出诸如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运行、文理的剖析、文作的评价、文集的汇编等等一系列命题的热烈争论。这是文学自产生以来前所未有的现象,因而,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

文学的自觉,首先是在对文学本质的认识上,从“诗言志”转向了“诗缘情”。《尚书》中最早提出“诗言志”,《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与志在这里虽是并提的,但“诗言志”偏重于政治教化。《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余篇,乃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因此孔子将《诗经》列入儒家经典。然而,到了魏晋时期,陆机在《文赋》里对文学做了新的界定:“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陆机将吟咏性情的文学与经世致用的经学区分开来,将表现情感视作文学的本质和核心价值。刘勰对陆机的理念作了肯定,并进一步提出“为情而造文”的主张,认为文学要表达的是真情实感。“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

“诗缘情”是道家的文艺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开宗明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把诗文的起源直接归于自然之“道”。按照道家学说,文学家表现的是宇宙精神——“道”,表现自我就等于表现了宇宙之“道”,因为自我本身是“道”的衍生,两者关系是一而二,二而一。因而文学创作必须“致虚极,守静笃”,排除一切内、外界干扰,如刘勰所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只有身心专一,方能达到“文”与“道”合一的境界。刘勰的这个观点,实际上是中国文艺理论史上表现论的滥觞。

陆机依据刘勰的表现论,提出了“用心”的命题。“用心”就是现代文论说的艺术构思。他在《文赋》里说,文学创作应“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即须置身于自然(生活)之中,玄览宇宙万物,“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同时要学习古典作品,陶冶情操,增强文学修养。做到了这些,方能在文学上“用心”,做到文思畅通,即“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还发现了文学的灵感现象,他称灵感为“应感”。在《文赋》里,陆机论述了文学灵感的形态特征:“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他说灵感来去是突发的,难以控制的,既无法阻止,也无法挽留;灵感消失时就像影子一样不见,出现时就像天籁响起。他描述了灵感来时的状态:“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那时,文思自然喷发,辞句如泉水流淌,文采奕奕,音韵悦耳。而灵感一旦逝去,那时的情形就不同了:“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作者的文思马上枯竭,像干涸的河流,文理混乱,文辞艰涩。尽管陆机对文学灵感问题的探讨还停留在现象上的描述,没有深入到理论分析,如他自己所述“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但是可贵的是,陆机发现了文学的一个特殊规律,并建构了“灵感论”的雏形。

曹丕的“气”论,也是文学的一个重要命题。曹丕认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典论·论文》)他说的“气”即道家所说的运动宇宙万物的元气,他认为这“气”也是文学生命力的本源。锺嵘在《诗品序》中对“气”论作了解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宇宙元气构成万物的生命,推动万物的变化,从而感发人的精神,因此才产生了艺术。作家的“气”,阴阳刚柔,缓急巧拙,因个性而异,不能传授;而“气”质之差异形诸作品,便出现千差万别的文学风格,例如“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曹丕:《典论·论文》)。后来刘勰专门写了《养气》一文,指出作家要“清和其心,调畅其气”,提出“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认为气由人养,文如其人。刘勰还深入作品的风格加以探讨,并对风格进行归类,“若总其归途,则穷数八体”,这八种风格是: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刘勰指出:“舍人此篇虽标八体,非谓能此者不能彼也……虽约为八体,而变乃无穷。”(刘勰《文心雕龙·体性》)

作家之“气”形成了个性风格,社会之“气”则形成了时代的文学风气。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即文学风气随时代之“气”而演变兴衰。先秦时期文学有“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西汉时期文学“大抵所归,祖述楚辞”;东汉时期文学“华实所附,斟酌经辞”;而建安时期文学,“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于西晋、东晋时期文学,“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那时的诗赋皆是老庄旨意演变而来的玄体。

除此之外,还对文体进行了辨析。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按照“本同而末异”的原则,将文体分为奏、议、书、论、铭、谏、诗、赋八类,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也都论及文体的类别,刘勰更将经、子、史,甚至将谱籍簿录、律令法制、关刺解谍等文字也列入文学的范畴。这使文学的文体显得“淆乱芜秽”,又与经史混在了一起。于是,何为文学?这个问题深入下去,引发了“文笔”命题的探讨。

范晔在《后汉书》中,把无韵的称为“笔”,有韵的归之为“文”。肖绎在《金楼子·立言》中对“文笔”作了进一步区分,他指出:“古之学者有二,今之学者有四。”“有二”指文学与文章之分。“有四”指文学中又分“儒”和“文”:“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文章中又分“文”和“笔”:“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也就是说,肖绎认为仅从有韵与无韵的表现手法来区分是否为文学,还没有揭示出文学著作与学术著作的不同特征。他认为:“至如文者,惟须绮毂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文学既要有文采、音韵,又要以情动人。

由“有韵”问题,又引出了诗赋的声律理论探讨。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中,评价杰出诗人谢灵运时有一段专论声律的文字:“若夫敷衽论心,商搉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他所谓的“宫羽”,指的是平仄。陈沣《切韵考》说:“此皆但言宫羽,盖宫为平,羽亦为仄欤。”认为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两句之间,轻重相应,形成抑扬顿挫的音乐美,做到这一点,才说得上是文学。

魏晋时期“文”的自觉,这“文”是广义的,不单是文学,也包括其他艺术,特别是书画。魏晋时期,中国的书画理论也开始形成。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论,指出艺术形象重在写神。《世说新语》记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总结国画“六法”,第一法就是“气韵生动”,认为上品的绘画是神似,接着依次阐述了“骨法用笔”(线条艺术),“应物象形”(力求形似),“随类赋彩”(色彩运用),“经营位置”(空间构图),“传移模写”(模拟仿照),开始自觉地进行国画理论的构建。

王羲之则在书法理论上作了开拓性的探讨。他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说:“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论述了书法中内外、盈虚、大小、疏密、长短、缓急、强弱等的关系。在《笔势论》中,他对技法进行了深入阐述,如用笔,论及藏锋、侧笔、押笔、结笔、憩笔、息笔、蹙笔、战笔、厥笔、带笔、翻笔、叠笔、起笔、打笔等方法和笔势;如结体,则提出“撇不宜迟,捺不宜缓”;再如布白,指出“分间布白,远近宜均,上下得所,自然平稳。当须递相掩盖”,等等。与此前的书法理论相比较,王羲之的书论显然更为深入而系统化。


[1]蔡靖泉:《楚文化流变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8页。

[2]〔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著、滕守尧等译:《艺术与视知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25页。

[3]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