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与“三教合一”

第五节 道教与“三教合一”

中西文化之根本区别,在于文化精神的不同:其一,“中华文化是一元的,而西方文化是多元的。”[5]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自来就有大一统的观念,所谓世间万物归一,如老子所说:“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孟子所说:“夫道,一而已矣。”其二,“西方文化之中心在科学宗教,中国文化之中心在道德艺术。”[6]中华文化中虽有“三教”,但“三教”都受道德所主宰,全融入道德精神,其特点是:神非高高在上,“神即同化于吾心,而人性即天性,人心即天心”“求神之赐恩,要在信神之至善;推恩于外,要在信性之至善”。所以“三教”都落实在人的道德修养上,讲的是一个“自”字:自求,自修,自得,自明,自知,自觉。“三教”也皆贯穿着统一的艺术精神,“三教”所传之“道”,不仅需要学,更在于“悟”,“悟”靠的是直觉,而直觉是一种艺术思维。

文化精神相同,这是“三教”能够“合一”的前提。反之,既称作“合一”,说明“三教”之间存在着文化差异,这种文化差异使“三教”在中国传统文化系统内形成三个独立的支系统,既对立又统一,既有序又开放,处于动态的平衡之中。“三教”之文化差异,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道”的差异。儒家之“道”乃伦理之道——“天地君亲师”。儒家本是学派,然而“天地君亲师”后来成为儒家子弟祭祀的对象,与祭天地、祭祖老、祭圣贤等民间迷信结合起来,儒家演变成了儒教。道教之“道”乃自然之道——“天人合一”。道教里各路神仙皆是“道”的化身,凡人可以通过修道超凡而登入仙界。佛教之“道”乃“彼岸”之道——超脱生死轮回。佛教要求信徒通过修炼,臻达“涅槃”,立地成佛。

其二,“心性”差异。“三教”对心性的解释基本一致。心性的“性”,左“心”右“生”,《中庸》解释说:“天命之谓性。”性,指人天生的、没有经过后天污染的心。自然之性无所谓善与恶,善恶来自修养,三教皆主张以道德艺术修养来塑造理想的心性。

儒教主张“正心”,“正心”的准则是“伦理”。所谓伦理,《礼记·礼运》中说:“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荀子强调:“义者,内节于人,而外节于万物者也。”因而,儒教的道德修养以“诚意”为首,然后是“格物,致知,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离娄》中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中庸》把“诚”作为“五常(仁义礼智信)之本,百行之源”。唯“诚意”方能“正心”,屈己伸人,克己敬人。到了宋明理学,吸收了佛教的禁欲主义,“正心”的要求发展成为“存天理,灭人欲”。不过,儒教的道德修养主敬,专一于天理——伦理道德。“格物致知”要义是内心保存天理,也属于个人修养。儒教道德修养的出发点,是以自我为中心,追求一种高尚的人格。因而儒教的道德修养具有弹性,可以向外——达则兼济天下,也可以向内——穷则独善其身。

道教“正心”的准则是“自然”。“道”即自然。学道,修道,行道,弘道,首要的是得道。而“道之在我之谓德”,得“道”后,与“道”一体,返归自然,清虚无为,自由自在,这就是“德”。“德”是“道”在人身上的体现。因而修道者重要的是立德,在平时不断积累功德,努力遵循“道”的法则修行,不尚名,不尚利,不自贵,不妒忌,不妄语,不好色,不美食,不杀生,做到清心寡欲,柔弱不争,济世利人,慈悲诚信。当修行到功德圆满时,便可以得道成仙。

佛教“正心”的准则是“真如”——性空。性空即“四大皆空”[7],看空尘世间的一切。佛教修为的基本方法是“戒、定、慧、脱”:“戒”即戒律,如不杀生、不偷盗、不好色,不贪利等;“定”是修道的方法,包括打坐、诵经等具体方式,心中“念”才起之时,就立即遏制住,不让它生起;“慧”是开悟的状态,冯友兰阐释为“止观”,停止对虚幻不实之物的留恋,做到内心的清净;最终是“脱”,脱离轮回,臻达“如来”(如其本来),从世俗苦海中解脱出来,获得生命的永恒。

其三,人生价值的差异。“三教”在“道”与“正心”上的差异决定了人生价值趋向不同。儒教弘扬入世精神,要求人生在现实世界中立功、立言、立德,光宗耀祖,造福于民,以身殉国,垂名史册;道教弘扬出世精神,要求人生在现实世界中清虚无为,回归自然,逍遥人生,与天同寿;佛教弘扬超世精神,要求人生在现实世界中看破红尘,超凡脱俗,普度众生,臻达“真如”。

儒、道、佛“三教合一”,另一前提是这“三教”具有整合的结构机制,即“三教”之间存在着能够整合一体的中介。在中华传统文化结构里,道教居于特殊的地位,就是在结构中起着中介作用。儒教与佛教通过道教整合于一体。道教之所以能够起到中介功能,因为道教对儒教与佛教具有双向整合的兼容性。

例1:“有”与“无”的整合。儒教主张“礼”,孔子说“克己复礼”,董仲舒将“礼”明确为“三纲五常”,而朱熹将“三纲五常”视作“天理”,认为“礼”是“天理”体现于社会规范的产物,是永恒不变的“有”。佛教主张“空”,所谓“缘起性空”。“缘起”,是说世间上一切之“有”,皆由因缘和合所生起,因缘聚则生,因缘散则灭。“性空”,是说因缘和合所生之“有”皆是一种幻象,并无自性,本性是空的,《法集经》谓“真如者,名为空,彼空不生不灭”,“空”就是“无”。道教主张“道”,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也说:“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秋水》)在道教看来,“有无相生”本于“道”,自然而然。因而,道教的“有无相生”,既兼容儒教之“有”,又兼容佛教之“空”,具有相互交换着的递质。

例2:“入世”与“出世”的整合。儒教立足于“此岸”,是入世的,要求人们遵循伦理秩序,济世拯民,立功立业,实现人生的社会价值。道教也立足于“此岸”,但是虽在“此岸”,却是出世的,要求人们摆脱儒教所追求的功名利禄,返回“自然”,清虚无为,归隐修道,白日升天。道教的“自然”兼容“伦理”,道教全真龙门派主师王常月在《龙门心法》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日用寻常之理是也。你们若能了将此八个字,才唤作个人。若不了此八个字,人道就不全了,如何进得仙道!”

佛教立足于“彼岸”,是出世的。佛教认为今生这个世界是痛苦的,要摆脱痛苦就要跳出“轮回”,彻底地寂灭,即所谓涅槃。道教也主张出世,不过是“此岸”的出世,认为人生是美好的,世界是值得留恋的,在“此岸”就能修道成仙。佛教融入中华传统文化结构后,受道教“同化”,“轮回”观念发生了变化。道生在《维摩经注》中说:“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远更求之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实为悟矣,苟任其事,而变其实为悟始者,岂非佛之萌芽起于生死事哉?”意思是佛教求涅槃境界,不用舍近求远,就在现世的生死之中。故朱熹在《道教部》中说:“道家有老庄书……尽为释氏窃而用之。”

由于道教兼容儒教与佛教的“此岸”与“彼岸”,“入世”与“出世”,故道教成为儒教与佛教联系的桥梁。儒教与佛教本是不相容的,因为有了道教这个中介,两者有了相容性。比如禅宗六祖慧能将儒家伦理视为修佛的信条,他在《坛经·疑问品》中说:“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

可见,在中华传统文化结构中,道教是“三教合一”的中枢。正因为如此,道教主张儒、释、道“三教一家”。武当派宗师张三丰认为“天下无二道,圣人不两心”,儒、释、道都是正教,同归于“道”。修“人道”是炼“仙道”的基础,得“人道”就离“仙道”不远了。道教的全真道派,更以道教的《道德经》、佛教的《般若心经》、儒教的《孝经》作为道教信徒修行的三部必修经典。

道教在中华传统文化结构中的地位,决定了它在结构中所起的作用。如本书《引论》中所述,道教以“道”的自然秩序,既解构儒教建构的束缚人行为的伦理秩序,亦解构佛教建构的束缚人灵魂的轮回秩序,中华传统文化结构由于道教的解构功能,因此产生了一种自我调节机制,即“正(建构)→反(解构)→合(重构)”,结构因此一张一弛,辩证发展,实现周而不殆的动态平衡。所以,鲁迅在《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中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1]王明:《太平经合校》,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680—697页。

[2]牟钟鉴等主编:《道教通论》,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560页。

[3]杨煦生《道教的精神》,牟钟鉴等主编《道教通论》,齐鲁书社,1991年版。

[4]李绿野编著:《中国道教文化百科1000问》,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7页。

[5]朱炎《中西文化之异同》,见郁龙余编《中西文化异同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3页。

[6]唐君毅《中西文化精神之比较》,见郁龙余编《中西文化异同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1页。

[7]《佛学大词典》:“佛教主张世界万物与人之身体皆由地、水、火、风之四大和合而成,皆为妄相,若能了悟此四大本质亦为空假,终将归于空寂,而非‘恒常不变’者,则亦可体悟万物皆无实体之谛理。又一般世人形容看破名利、世事,亦称四大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