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张大千画论与楚文化
附录二 张大千画论与楚文化
陈涛
张大千画论是我国国画理论宝贵的文化遗产,它由中华文化传统所孕育,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绘画理论。
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指出:先秦“诸子百家”大体可以一分为二:一是北方派(黄河流域文化)“大成于孔子、墨子”,通称周文化;一是南方派(长江流域文化)“大成于老子”,老子、庄子皆是楚人,通称楚文化。他认为:“战国后诸学派,无不直接出于此二派,或出于混合此二派。”先秦这种文化结构一直维持至汉朝,因为印度的佛学由西传入中国,被中华文化系统所吸纳与顺化,自此之后,中华文化精神形成了“儒学治世、佛学治心、道学养性”的文化传统,绵延了2000多年。

中华文化传统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文化系统中存在着一种“正反合”的自我调节机能。详言之,儒学建构的是社会秩序——对人的外在束缚,佛学建构的是内心秩序——对人的灵魂束缚,道学建构的却是审美秩序——解构这些内外束缚,使人回归自然,得到身心和谐与自由。正是在这样不断的“正(建构)→反(解构)→合(重构)”一张一弛的辩证发展过程中,中华文化传统得以自强不息,代代传承。
国画大师黄宾虹在《论画残稿》中说得明白:“学画者不可不读老、庄之书”。张大千画论虽然兼容儒、佛、道三家文化,但道学是他画论的理论支柱。欲得张大千画论之精髓,我们不能不深谙楚文化。张大千生前没有留下系统的绘画专论,他的画论多出自题跋、谈话、讲解等各类经验之谈,一枝一叶,天南地北,显得支离破碎。不过若综合起来分析,我们便会发现他的画论统一而严谨。他的画论中有一个由三个核心原理构成的理论框架,这三个核心原理皆源自楚文化:一是道法自然,二是乘物游心,三是有无相生。
一、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楚文化的核心精神。老子《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地、天概指宇宙万物,即自然,它们都要遵循“道”。那么“道”由何而来?“道法自然”。其意思是,“道”是“自然而然”,是一种自在的不可违逆的法则与规律。
道法自然,首先要回归自然。画家绘的是自然,因而必须回到自然中去。张大千十分强调画家的“游历”,他在《大风堂名迹·序》中自述:“举凡名山大川,幽岩绝壑,南北二京,东西两海,笠屐所至,舟舆所经,又无不接其胜流,睹其名迹。”游历的目的不为别的,庄子《人间世》说得通透,他是“与天为徒”,即“深入其间,栖息其中,朝夕孕育,体会物情,观察物态,融会贯通,所谓胸中自有丘壑之后,才能绘出传神之画”[1]。故张大千指出:“游历不但是绘画资料的源泉,并且可以窥探宇宙万物的全貌。”所谓“全貌”,朱光潜先生作过阐述:“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片。”[2]
自然,绘画艺术的生命之源。张大千正是用此作为准绳来评述历代名家的国画的:“宋人最重写生,倚重物情、物理,传神写照,栩栩如生。元、明以来,但从纸上讨生活,是以每况愈下。有清三百年,更无作者。”
宇宙万物各有物性,画家莫能例外。物性分个性与类性,画家虽然个性不同,艺术类性却是相通的。艺性同样是一种自然。画家所努力的,就是让自己的艺性自然生长与成熟,而为此须如老子《道德经》里说的:“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张大千画论中将画家的艺性归为“德、才、识、势”。
画家如何才能有“才”?在张大千看来,画家之“才”是“七分人事三分天”。“三分天资,人人得而有之”,而“七分人事,人人能之而未必能”。在成才过程中,画家不仅须付出苦辛,进行反复实践、摸索,而且须得法,悟出其中之道。“绘画必须从临摹入手”,临摹不只是“学到历代的笔墨技法”,更重要的是“领会古人如何师造化来写万物和立意创境的表达方法”。庄子说“技进乎道”,“临摹”犹似庖丁解牛,“所解数千牛”之后,方能“依乎天理”——掌握绘画的规律,“因其固然”——立意创境的特点,从而进入“没有固定的画法能够约束他、限制他,所谓‘俯拾万物’‘从心所欲’的化境”。
倘若要登上“艺事之极”,画家仅仅有“才”还不够,还须有“识”。所谓“识”,即艺术修养。张大千指出:“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是相辅相成的,都是提高艺术修养的途径。”有了“识”,绘画才能“脱俗气,洗浮气,除匠气”。除此之外,画家还得有“德”。“艺术为感情之流露,为人格之表现,作者平日须培养良好的风格和情操”。画家只有摆脱人间的功利性束缚,“无己”“无功”“无名”,返璞归真,方能获得审美自由,而“一个艺术家最需要的,就是自由”。张大千告诫弟子:有些画家“论才智非不如人,亦不难奋进,然而百尺竿头功亏一篑……无非误于名、利二字”。有“德”有“识”,绘画方会臻达“至味超诣”。
然而,艺性在“德、才、识”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即“势”。什么是“势”?艺性中的“势”,指的是画家的创作状态——创造美好稍纵即逝的高峰体验,它是由画家心境所综合导致的一种活力。当画家进入状态时,便会进入一种“天人合一”、如醉如痴的境界,形成一种挥洒自如的“气势”,此时笔下往往会出现自己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张大千如此描述这种状态:“神思之来,濡墨挥毫,有如风雨骤至;其笔力之运,曲折自由,心与天游。”由于“势”受到内外环境各种微妙因素制约,其来去兴衰往往在瞬息之间会发生变化,非画家主观所能完全把握。所以画坛上常会出现这种现象:“名画家未必每一张画都画得十全十美,相反,不是名画家也能画出很好的画来。”
二、乘物游心
画家是绘画的审美主体,从本质上说,绘画艺术是人在需求的最高层次——审美层次上所作的一次“逍遥游”。其状态如庄子在《逍遥游》篇中所描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穷”。一旦进入创作境界,画家不再为造物所役,身心获得了自由。当然,这自由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须遵循画艺的自然法则。只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时,方能实现《庄子·人间世》所说的“乘物以游心”。张大千认为:画家创作存在着一条必由之路,在这条路上,画家如参禅一般须经历三重境界:
其一,眼中之物: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山水在我们眼里都是最真实的自然物象。画家之眼,在于“了解物理,观察物态,体会物情。无论画什么,总不出这三个原则。了解这三点后,画出的画才能形态逼真”。
其二,心中之物: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里已包含画家的“悟”——发现自然之美。“谈到真美,当然不单指物的形态,而且是要悟到物的神韵。”所谓神韵,即在山水中灌注画家心中的感情与灵气。此时,山水已不再是单纯自然意义上的山水,而是变成了心中之山水——意象。意象是“物我合一”的产物,与物象相比,它在“似与不似”之间。
其三,画中之物: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意象一旦形成,画家才真正成为艺境中的造化之主。张大千说:“这样子作画时,心情如冥游天地,与造化合一。”画家乘物以游心,“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画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阳就可以出太阳;这里缺少一座山峰,便加上一座山峰;那里该删去一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一个神仙境界”。
绘画本是个选择意象、建构意境的过程。显然,意境的创造仍须遵循自然之“道”,此道就是老、庄说的“形神相生”。张大千认为,画家绘画“要意在笔先,‘形成于未画之先’‘神留于既画之后’”。做到这一点,画家须“根据自己设想的意图,出新意,分主次,定取舍,力避因袭他人”。在创造意境时,张大千特别强调,画家须“布局为次,气韵在先”,布局要服从气韵的需要,求得“整幅生动自然”。他说的“气韵”,前提是画家胸中要有浩然之“气”。张大千在《清湘老人书画编年·序》中说:“无论先辈后学,皆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成书画。”“气”为何如此重要?因为“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而为死”[3]。“气”是艺术的生命力,画中的意象群必须贯穿“气脉”,才能形成具有生命动势的整体关系——气场。画幅不在大小,而在于画中意境的气场大小。有的画虽只咫尺,但由于画家赋予大气,因而有千里之势,包揽自然无穷之生机。有了“气”之后,画中意境才能“境生于象外”,产生“象尽意余”的“韵”味。张大千曾在一幅画的题词里对这“韵”味作如此阐述:“子奇、士心以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为题,合写此幅,令观者如坐江南烟雨中,春色袭人襟袖也。”
“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这是中国国画的特色。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谈到国画艺术时指出:“跃然纸上者,乃其意境之创造,但亦不得谓与天地间自然山水有不同。”[4]
三、有无相生
老子在《道德经》中指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国画中独特的留白艺术便是遵循“有无相生”原理而形成的一种构图法。留白艺术以一种无实际形象的空白与画面上的意象共同构成意境,于无相中拓展审美主体的想象空间,让空白从画面意象形成的气脉中衍生出其余生动的意象。它的审美效果如庄子所述:“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5]
张大千的绘画道路经历了从具象走向印象,又从印象走向抽象的过程。他的成功之处,在于他对中国传统的留白艺术不断作出新的探索与创新。
在具象画上,张大千以笔为主,运用传统的留白艺术,以虚象衬实象,用实象生虚象,“有无相生”。他说:“画鱼要能表现出鱼在水中悠游的样子。若画出水来,鱼画那就失去了物性的天然。故画时不必染水而自有水中的意态。”鱼与水关联,这是生活逻辑,水虽是空白,但由鱼的“水中的意态”,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清彻浩渺的水。然而,在画雪景时,“一般山水,天空和水面都是空白,雪景却必须要将水、天用淡墨烘染,不如此便不能显出雪的情景”。有水、天之实象才能生出雪景之虚象。
张大千的印象画,实质上是对传统写意画的继承与发展。它的特点是不重形似重精神。绘印象画时,张大千往往“减笔画”,通过墨彩明暗浓淡对比,体现景物的动态变化和光色感觉,以此来表现瞬间的印象,抒发自己的主观情感,或寄寓象征意味。比如画竹,张大千说:“写意的竹,也要分层次,近的竹在前,要用浓墨,远的竹在后,要用淡墨,这才能够分得出前后、明暗的层次,增加韵味。”“中国画不易学的地方,就是下笔后,墨分五色、互见层次的功夫。”相比于西方的印象画,张大千将“印象”艺术与传统的留白艺术结合起来。为了突出对特定意象的“印象”,他将无关“印象”的其他意象用空白屏蔽,“有无相资”“舍形求神”。例如他的《双竹图》,画面上除了双竹,皆是空白,这使竹的风骨清逸“印象”得到集中而强烈的表现。

晚年的张大千转向了抽象画。他在《四十年回顾展·自序》中说:“予年六十,忽撄目疾,视茫茫矣,不复刻意为工,所作都为减笔破墨。世以为新,目之抽象,予何尝新。破墨法故我国之传统,特人久不用耳。老子云:‘得其环中,超以象外’。此景良不易到,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其庶几乎。”
人们以为现代抽象画来自西方,实际上抽象画在中国古已有之。“古人有几句话,可说就是我们中国画十足的透视抽象理论,即所谓‘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张大千在抽象画上的创新,在于他创造了大泼墨、大泼彩的技法。他的抽象画,画面浓墨重彩,传统的空白变成了混沌的空黑。空黑与空白虽是一黑一白,意味却是相同的,皆是“无”。不过,与传统绘画用墨相反,在空黑中构图显象,要做的是“破墨”,以淡墨破浓墨,以清水破淡墨。张大千在与台湾作家张佛千探讨泼墨画时说:“泼墨易,破墨难。在满纸水墨一片混沌中,如何开辟山川?”泼墨画难就难在以“开辟山川”之“有”,来拓展“大象无形”之“无”。

显然,张大千的抽象画仍然具有中国画的神韵。与西方抽象画“弃绝客观世界的具体形象和生活内容”不同,在张大千的抽象画中,会显现一些生活意象,只不过他将这些意象“朦胧化”了。例如他的画作《山雨欲来》,画面由墨黑与青黛分层重色,形成山雨欲来、风起云涌的气势,整体画面是抽象的。但是,张大千在黑云堆积之中“破”开一股天光,用来照亮地上的村舍屋脊,又于左方高耸处“破”出被云雾笼罩而若隐若现的楼宇飞檐。这两处画面上“破”出的意象,不仅生动地渲染出山雨欲来时诡秘恐怖的氛围,且暗示着被风云遮蔽的景象:峥嵘的山岭,沸腾的树林,惊慌的村人……造成“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艺术效果,引导读者在观赏画面意境时各自去作审美的“完形”。
西安美术学院学报《西北美术》2019年第2期
[1]本文引用的凡未标注的张大千语录,皆引自李永翘编:《张大千画语录》,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
[2]朱光潜著:《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2页。
[3]庄子:《庄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242页。
[4]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5页。
[5]庄子:《庄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