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道法自然

第二节 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艺术的根本原则。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地、天概指宇宙万物,即自然,它们都要遵循“道”。那么“道”由何而来?“道法自然”。意思是,“道”是“自然而然”,是一种自在的不可违逆的规律与存在。“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在艺术领域,“无为”即艺术规律,你首先要认识、遵循“无为”,不为功利而违背“无为”,有此前提下才能实现“无不为”。

“道”是宇宙的总法则,而宇宙万物各有物性,各有其“道”,政治有政治之“道”,经济有经济之“道”。在诸领域里,艺术之“道”比较特殊。艺术是表现自然的符号系统,因而艺术拥有两个自然:自然世界和符号世界。我们不妨称前者为第一自然,后者为第二自然。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前者是后者的本源,后者是前者的呈现和升华。故艺术之“道”概括地说,就是“道法自然”。

第一自然是自然本体,它是艺术的生命之源。国画大师张大千正是用此作为准绳来评述历代名家的国画的:“宋人最重写生,倚重物情、物理,传神写照,栩栩如生。元、明以来,但从纸上讨生活,是以每况愈下。有清三百年,更无作者。”[6]

对此,郑板桥在《胸中之竹》一文中曾作过精辟论述: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这段论述揭示了艺术“道法自然”的过程。郑板桥认为,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就如参禅一般,须经历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是“眼中之物”: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所见所闻都是自然之“物”,都是现实的,真实的。如宋代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所写:“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在这阶段,艺术家关注、观察、体验自然界的各种物象,“山水”在艺术家的眼里都是自然物象本相,是写“真”的阶段,即所谓“外师造化”。国画大师张大千阐述说,在这阶段,画家之眼在于“了解物理,观察物态,体会物情。无论画什么,总不出这三个原则。了解这三点后,画出的画才能形态逼真”。[7]

第二重境界“心中之物”: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由于“山水”与“心”合一,开始孕育出心中之山水——意象。这些意象亦“物”亦“我”,亦“我”亦“物”,似真似幻,似真还假,打破了自然本来的时空。物象被“意”切割为碎片,由“心”随意而选择,随“情”而想象组合,具有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因此,山不再是原来的山,水也不是原来的水,自然“山水”发生了变形,转化为艺术符号。

第三重境界“画中之物”: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当艺术家立“意”已定,成为艺境中的造化之主,按照生活的逻辑或情感的逻辑“造境”,将意象构成有机的整体,注入生动的“气韵”。这“气韵”既是“物”的生生不息的运动,也是艺术家内心律动的体现。这时山水成为第二自然。尽管“第二自然”中的“物”不再是“物”的本体,而是自然“物”的一种抽象。所谓抽象,就是突出“物”的某种特征,而忽略其他本原的特征,使之成为“心”的艺术符号。但是,“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这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特色。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谈到国画艺术时指出:“跃然纸上者,乃其意境之创造,但亦不得谓与天地间自然山水有不同。”[8]与“自然山水”不同的,不过是“画中之物”,已进入“不知我之为山水耶,山水之为我耶”的境界。

第二自然不是自然本体,而是艺术本体——艺术符号系统中的自然。从本体结构而言,艺术符号系统有两个层次:语言→意象→情思。

第一层次是工具语言系统。不同艺术种类有不同的工具语言,例如文学语言,由文字、语音、词汇、语法、修辞、语体,以及叙述、描写、议论等表意元素构成;国画语言,由线条、形体、色彩、明喑、笔触等造型元素构成。在语言系统里,又有支系统,比如国画语言系统中的线条,有粗细、顿挫、方圆、疾徐、转折等语言,墨彩有皴擦、点染、干湿、浓淡等语言,如此等等。工具语言的功能是塑造意象。

第二层次是艺术语言系统,即意象系统。艺术意象来自第一自然,但是从属于文化,是人的艺术生活方式。工具语言无法直接游“心”,它的功能是塑造意象;而意象蕴有“意味”,这“意味”就是“心”的表现,可意会而无法言喻。工具语言与艺术语言之间的关系,就如土与瓷器关系一样,瓷器虽由土塑成,但瓷器蕴有特殊的韵味,而土却无法直接传达瓷器固有的韵味。

意象系统包括意象及意象结构。意象由人类艺术实践发现与创造,并约定俗成。比如中国传统艺术表现离愁别绪,多用“杨柳”“春草”“夕阳”“日暮”“笛声”等意象。“杨柳”者,一丝柳一寸柔情;“日暮”者,沉重心情的同色物;“笛声”者,表述愁绪绵延;“春草”者,反衬离别的愁绪。李叔同的《送别》写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首诗之所以成为表达别离心情的不二经典,究其原因,是因为诗中创造性组合了传统文化中表现离愁别绪的经典意象。这些经典意象积淀着民族传统心理,因而能集中激发起人们强烈的心理共鸣。当然,自然万物无比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意象系统是个耗散结构,始终随着人类文化发展不断吐故纳新,与时俱进。

在意象系统中,相对意象而言,意象的组合具有相对稳定的结构法则。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筑室之须基构”来比喻意象结构,要求结构“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如乐之和”,做到完整、匀称、和谐。中国传统艺术的结构法则是:一、“义脉”法则。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外文绮交,内义脉注”。所谓“义脉”,就是气脉、意脉、血脉、脉络,体现作品主旨而贯穿整个作品的内在逻辑。二、动态法则。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势”是由意象结构而产生的一种生命活力,是动态的。皎然在《诗式》中对“势”作过描述:“高手述作,如登衡、巫,觌三湘、鄢、郢山川之盛,萦回盘礴,千变万态。文体开阖作用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腾势飞,合沓相属。奇势在工。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奇势互发。古今逸格,皆造其极妙矣。”

艺术符号系统,我们之所以称之为第二自然,因为它是一个小宇宙,具有自然固有的“统一”的属性,即“守一”的规律。艺术的“守一”,就是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将世界一切的物质与精神、有限与无限、过去与未来、真实与虚幻统一结合起来。它将个别和一般融会一体,将一切个别的事物建立在小宇宙的总体结构上,成为宇宙的一个“伟大的联结点”。显然,它是宇宙的总法则——“道”在艺术领域里的有机衍生。因此,艺术符号系统有自己所要遵循之“道”。这个“道”,概括起来说表现在三个方面:模仿之“道”,创新之“道”,风格之“道”。

模仿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艺术创作入门首先要做的是掌握艺术语言系统,而其必由之途径就是模仿。模仿之必要,是因为模仿是语言的学习与练习,模仿是意象的储存与积累,模仿是艺术义脉的领悟,模仿是意象结构的揣摩,模仿是创造能力的培育。元代画家王绎在《写像秘诀》中谈到模仿的要义,就是须“默识于心,闭目如在目前,放笔如在笔底”。

模仿的法则是“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仅得其下”,立点要高,循序而渐进。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谈到初学作诗的模仿步骤:“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模仿的最佳途径是博采众长,妙悟通达。钱锺书在《读艺录》里说:“夫悟而日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

创新之“道”。模仿只是入门,一味模仿,只能在前人的艺术踪迹中亦步亦趋。模仿的目的是创新。模仿犹似庖丁解牛,“所解数千牛”之后,求的是“依乎天理”——掌握艺术的规律,从而“因其固然”——进入“无为”境界,不再受前人艺术约束和限制,做到“俯拾万物”“从心所欲”。国画大师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说得好:“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

关于艺术创新,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有一则记载:“唐人诗有‘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句,闻旧时尝以此试画工。众工竟于花卉上妆点春色,皆不中选。惟一人于危亭缥缈隐映处,画一美妇人凭栏而立,众工遂服。此可谓善体诗人之意矣。唐明皇尝赏千叶莲花,因指妃子谓左右曰:‘何如此解花语也?’而当时语云:‘上宫春色,四时在目。’盖此意也。”这“一人”之画所以脱颖而出,就在于他不拘泥于前人“嫩绿枝头”的惯性思维,而以“美妇人”喻花,迁移到花木丛中,使画中意境焕然一新,别有韵味。然而,这“一人”的创新还是有限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的创新还须有新的意象发现。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断创新,才可能言人之未所言。例如表达“乡情”的作品,在艺海中可以说是不可胜数,然而许多作品早被人们遗忘,为什么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却能流传至今?《回乡偶书》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离乡50多年,身已衰老而“乡音”不改,偌长时间,诗人回乡怀揣的是“我识故乡,故乡可还认得我吗”的复杂忧虑。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就这反主为宾的一问,问得诗人心中翻江倒海,那种久客伤老的感慨与乡情沛然溢出。儿童问话是诗人从生活中发现与原创的意象,虽然平淡却意味深长。

风格之“道”。宇宙万物各有物性,艺术家莫能能外。物性分两种:类性与个性。各个艺术家无论怎样追求不同,在艺术类性上始终是相通的。临摹与创新皆是通向艺术类性之道,皆须经过此道才能获得艺性。但是,艺术家的生命力则在于艺术个性的确立。如国画大师张大千所述:“要能临摹,善观赏,博取古今之长,然后乃能立意创作,立一家之画,成一家之言。”[9]

风格是艺术个性的标志。所谓风格,即艺术家的气韵、趣味、素养等个体精神特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而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在艺术领域里,艺术家的风格不仅体现于某些作品中的独特之处,更如血脉一样流贯在艺术家的全部作品之中。风格形成意味着艺术家自我个性的确立。石涛有一则题画:“今问南北二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10]风格形成意味着艺术家个体价值的独立。在中国诗歌史上,唐诗是最为辉煌的一页,各种诗歌风格灿若群星:王维的诗空明宁静,孟浩然的诗自然平淡,王昌龄的诗清刚爽朗,崔颢的诗雄浑清健,高适的诗慷慨悲壮,岑参的诗神奇瑰丽,李白的诗飘逸潇洒,杜甫的诗沉郁顿挫,白居易的诗平淡浅近,韩愈的诗清新自然,孟郊的诗幽僻峭硬,柳宗元的诗清冷峭拔,李商隐的诗绮丽绵邈,杜牧的诗清新飘逸……这些艺术家因其风格而卓然不群,名垂史册,后人也因此获得了丰富多样可以学习参照的艺术范本,得以多元地师从传承,繁荣中国的诗苑,发扬中华诗歌的艺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