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理的探讨

第二节 玄理的探讨

玄学家之所以以“玄”为名,在于他们探讨、争辩的问题是现实存在的终极原因,这些都是玄远深奥的哲学问题。玄学家以老庄哲学之“道”为本,从理论上汲取诸子百家的思想,运用纯抽象的思维方式,或赋予既有哲学概念以新的内涵,或提出一些新的哲学观念和范畴,诸如有无、本末、言意、体用、一多、情性、形神等等,创生了许多有价值的哲学命题。玄学的诞生不仅丰富了中国哲学的内容,而且对中华民族的文化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何晏、王弼是玄学的开创者。《晋书·王衍传》记载:“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者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在玄理的争辩与探讨中,何晏、王弼建立了“以无为本”的玄学思想体系。

有无之辩,是道家哲学的核心命题。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第四十章)依据此命题,玄学家提出了“以有为末,以无为本”的理念。他们认为,“道”是“以无为本”的精神体现,与“自然”相通。“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王弼《老子指略》)《文子·九守》云:“虚无者道之所居。”“道”体虚无,因为虚无所以能包容生出万物。玄学家认为“无”是宇宙万物之本体,是原始的,无穷的,无限的,有了“无”才有了宇宙万物。宇宙万物之“有”只是“无”的各种具体形态。无限的“无”是由无数有限的“有”构成的,故“无”是“本”,“有”是“末”。“有”是“无”的物化形式,离开“有”,“无”便不以寓存;“无”是“有”的本源,离开了“无”,“有”便成了无源之水。因此,玄学提出了“崇本举末”命题,以“无”为本,以“有”为末。

由“崇本举末”思想出发,何晏认为“自然为本,名教为末”“名教出于自然”,否定名教来自“天意”的观念,将天人关系拨乱反正。何晏在《论语集解》中,以老庄之道对儒学加以重新诠释,对《论语》中的内容“有不安者,颇为改易”(何晏《论语集解》)。王弼继何晏之后,对“崇本举末”思想进一步发挥,强调“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王弼《道德经注》),并且引老说孔,以道注儒,将《论语》玄学化。王弼主张君主治国应“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以形立物,故功成事遂,而百姓不知其所以然也”(王弼《道德经注》),公开批评名教是违背自然、胡作非为。

在情性关系上,王弼提出了自然本性论。“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王弼《道德经注》)他认为儒家提出的“性善”与“性恶”观念,都是人为的界定,是错误的。人的情与性是本末关系,性是“本”,情是“末”。情离开性便会失真而伪,因而应该顺从性之自然,由性生情。

玄学强调“以无为本”,于是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无”是“无形无名”的,无法用言语来表述,那么怎样才能把握“无”呢?这个问题本身就很“玄”,因为问题本身存在着一个悖论:如果“无”可以用语言来表述,那就是“有”;如果无法用语言来表述,那么“无”的存在又如何来证实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玄学家提出了一个新的哲学命题,那就是“言意之辨”。

关于言与意的关系,究其本源,其实来自“道可道,非常道”的诠释。“道”是个浑然的整体,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庄子曾经作过论述:“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道”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玄学家在道家留下的命题上作了深入探讨,提出各种观点,诸如“言不尽意”“言可尽意”等,其中最有创意并影响深远的是王弼提出的“得意忘言”。王弼认为,言语可以表“意”,但表述的不是“意”本身,而是“意”的载体——“象”,人们要通过“象”去领悟。他在《周易略例·明象》中阐述: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

王弼说的“象”虽是《易经》的卦象,但由此衍生出物象。王弼这段关于言意关系的论述,在理论上有了新的突破。他提出了“言”与“象”皆是载体,是“有”,“有”不等于“无”,“存言者”“存象者”不等于“得意者”;更重要的是,他发现由“有”知“无”的中介:“言以观象”,而“象生于意”,“象”是“言”(有)与“意”(无)的中介。因此,在言与意的关系上,王弼提出“崇本息末”论,“意”是本,“象”与“言”皆是“末”,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

“得意忘言”论,可以说开启了中国传统的意象论,从理论上深化并完善了中国艺术的表现论。按王弼的理论,语言无法直接表“意”,它首先要感觉化,转换为“意象”,而“意象”才是“意”的载体。“意象”之价值,就在于“意象”与“无”具有同构性,能够通过“意象”而直觉到“无”的存在。具体说,“意象”有如下特征:

其一,心灵与宇宙是同一的,两者皆是“道”,前者是人道,后者是天道。“道”是永远运动着的,周而不殆。心灵与宇宙通过“气”的形式发生能量交换,两者具有对应性。这个“气”,现代心理学称之为“力”。现代心理学家阿恩海姆对此作如此阐述:“不论是在我们自己的心灵中,还是在自然现象中……我们必须认识到,那推动我们自己的情感活动的力,与那些作用整个宇宙的普遍的力,实际上是同一种力。只有这样去看问题,我们才能意识到自身在整个宇宙中的地位,以及这个整体的内在统一。”[2]正因为心灵与宇宙由“气”贯通,因而人的心灵能够体悟宇宙之“道”,穷神而达化,实现“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

其二,“意象”是个有机的整体,有活力的小宇宙。“言”由词组成,词义是独立的,词与词加在一起构成整句话的意思,这意思是固定的,单一的,僵死的。而“象”则不同,“象”由形状、色彩、光线、线条等元素构成。这些元素不同于词,它们没有独立的意义,但是当“意”将它们构成整体,形成内在结构,“象”便有了独立的生命,产生自己的活动规律,一张一弛,一强一弱,繁衍流动,不断变幻。

其三,“意象”与“无”同构。所谓同构,就是说“意象”中的意味是无限的。“意象”中的意味不仅来自构成“意象”的元素,而且来自元素之间的结构。结构的意味往往错综复杂,混沌一体,恍兮惚兮,不可言喻。

其四,“意象”具有再生性。所谓“有无相生”,“意象”是“有”,直接呈现的实像,但是宇宙存在是整体的,此“象”与彼“象”关联。人们按照阅历与经验,由此“意象”会联想到没有呈现的相关“意象”,即虚像。通过虚像的联想,“意象”在无穷的时空中自由地、连续地拓展,于是有了“象外之象”。格式塔心理学称这种再生现象为“完形”,即“意象”是一个“具有内在规律的完整的历程”。

其五,“意象”中的意蕴是“无”,可以整体意会而难以用言语来厘清。以语言的逻辑推理解剖“意象”,“意象”便会支离破碎,便失去了“无”的真意。惟有以道家的直观方式,澄心静虑,从“意象”中“一刹那间”顿悟,才能悟出生命的意义、人世的真谛、宇宙的本质。

王弼提出的“得意忘言”思想,其实在《庄子·外物》中已有启端:“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只是在庄子的思想中,尚未发现“言”与“意”之间的中介“象”,而这“象”恰是从“言”悟得“无”的关键。王弼的“得意忘言”的思想,无疑解开了“言”与“意”之间的微妙关系。它将“言”作为“登岸之筏”“望月之指”,开启了玄学解读儒、道、佛的经典思维方法;而“意象”论,则开辟了一个新的美学理论领域,在中国古典艺术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由此衍生出一系列诸如“意象”“意境”“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等新的理念。

“得意忘言”思想,被许多玄学家所接受,例如诗人陶渊明,他在诗作《饮酒》里写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山气氤氲,夕阳西下,飞鸟倦归,诗人触景生情,顿时从景象中悟出了人世间的真谛,但是此中真意“惟恍惟惚”,只能心会,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在意象论基础上,玄学还由“有无之辨”命题,提出了形神论。形神论认为“有”为形,“无”为神。两者之间的关系,嵇康在《养生论》中指出:“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魏晋时期,名士们受形神论影响,玩味自然,追求清纯潇洒,崇尚从有形世界中表现一种形而上的玄远之境。当时盛行人物品藻,要求于仪容之外见其内在精神,讲究人的“神采”“神韵”“风神”“神情”“神气”。形神论后来也在艺术上发生了深远影响,它直接开启了中国美学史上的“神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