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的诞生

第一节 玄学的诞生

汉王朝官僚机构的政治积弊,最终导致黄巾农民大起义。汉朝的中央集权因此而崩塌,形成地方军阀割据混战状态,历史开启新一轮的改朝换代。东汉末期,诸侯林立,相互争斗兼并,政权更迭犹如走马灯。若从曹丕称帝算起,到陈朝灭亡为止,历时长达近400年,中国社会经历了三国、西晋、东晋、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先后出现了几十个政权。

这段时期,中国社会出现四大趋势:

战乱造成社会大动荡。东汉末期,朝廷内部外戚、宦官争权,“党锢之祸”迭起,政治黑暗;官僚系统整体腐败,兼并土地,掠夺民财,农民流离失所;官逼民反,爆发了农民大起义。起义队伍“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月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朝廷派重兵镇压农民起义,仅是曹操征陶谦,“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天下既乱,诸侯军阀割据,“饥则寇略,饱则弃余”,对治下百姓动辄横征暴敛,甚至纵兵抢掠,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这时期的社会,可以说是硝烟四起,处处是战争,死亡,血腥,灾难,毁灾,“身祸家破,阖门比屋”(《宋书·谢灵运传》),“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朝野崩离,纲纪文章荡然矣”(《后汉书·党锢列传》)。

汉代独尊的经学衰落。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放弃黄老之术之后,儒学与皇权合一,成为官方的正统思想,并执行文化专制。两汉的儒学不仅宣扬推广纲常名教,建立严格的上下尊卑伦理秩序,相比于孔子的儒学,它还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儒学与谶纬之学相合。谶是假托神仙圣人的预言,以阴阳五行学说和“天人感应论”为依据,借天道来说人事;纬学相对于经学而言,就是结合专制政治需要,注释和解释儒家的经典,发掘经书中的微言大义。二是儒学以经学的形式出现。两汉发生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分歧。西汉通行今文经学,即根据世上通行文字记录的儒家经典阐发经义。东汉则改行为古文经学,即根据孔壁或地下发掘出来的用古文字写的儒家经典,从文字训诂入手来阐发经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发生长期的论争,其结果是将儒学引向烦琐的考证,变成僵死的教条,层层禁锢人们的思想。汉末社会大动荡,既瓦解了中央集权,也打破了原有的文化专制。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里说:“汉末以后,中国政治混乱,国家衰颓,但思想则甚得自由解放。此思想之自由解放本基于人们逃避苦难之要求。故混乱衰颓实与自由解放具因果之关系。”

经济文化重心由北向南转移。自从以匈奴贵族为首的少数民族颠覆了西晋王朝,北方的匈奴、羯、鲜卑、氐、羌等少数民族开始中原逐鹿,相互攻伐,百余年里先后建立了16个政权,史称“五胡十六国”。这个乱局导致北方士族和民众大批南徙,南方经济文化因此迅速发展。这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重心第一次由北向南转移。由于中原魏晋文化移植南方,与南方的楚文化融合,促进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大融合。

门阀制度的兴盛。两汉崇尚儒术,官僚多以经学起家,至东汉时逐渐形成累世公卿。他们在朝廷攫取政权,在经济上兼并土地,割据一方,成为名门望族。自曹魏、西晋之后,门阀制度开始兴盛。门阀制度的特征是,按门第选用官吏,按门第派免徭役,按门第论婚姻娶嫁,“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东汉末期,权力机构分化轮换频繁,门阀士族为争夺皇权,纷纷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成王败寇,随时有杀身之祸。门阀士族中有些人为了离开权力之争,避免“乱世多故”,以崇尚清谈自许,因而谈玄论道一时蔚为社会风气。

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基本规律是:治世则儒家兴,乱世则道家兴,一治一乱,周而不殆。汉末乱世,经学既趋于衰落,道家便开始复兴。这时期的道家学说分为两脉:一脉是“帝天下”的黄老学说,被热衷于追逐皇权、统一天下的士族所重拾复施;另一脉是崇尚“个性解放”的老庄学说,则被淡泊政治的名士所追捧。后者的名士,开启了玄学思潮。

魏晋玄学,是老庄思想一脉的衍变。它以“三玄”(《易经》《老子》《庄子》)为主导思想。玄学的“玄”字,起源于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老子指略》中说:“玄,谓之深者也。”指“道”之幽深微妙。玄学就是探讨深奥玄远问题的学问。玄学的名称最早见于《晋书·陆云传》:“云(陆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

东汉的主流意识是“名教”。所谓“名教”,就是“以名为教”。名即名分,教即教化,名教即通过定名分(三纲五常)来教化天下,维护社会的伦理纲常、等级制度。《后汉纪·献帝纪》云:“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因此,魏晋玄学自产生之日始,就与“名教”的主流意识发生了尖锐冲突。这个冲突反映到魏晋玄学思想内部,就是“有无相生”问题的争论。争论分为“贵无”与“崇有”两派,中心是怎样看待“自然”与“名教”之间的关系。

魏晋玄学思想发展大体可分三个阶段:一、曹魏正始时期(240—249年),以何晏、王弼为代表。他们出自儒家,却以道家思想来解说儒家经典。何晏的《论语集解》、王弼的《论语释疑》,持的是“贵无论”,主张“崇本举末”。所谓“崇本举末”,就是以“自然”之“无”为“本”,以“名教”之“有”为“末”,认为“名教出自自然”,如此的“名教”才是合理的。史称他们是“正始名士”。二、竹林时期(254—262年),以嵇康、阮籍为代表。与“正始名士”试图调和儒、道学说不同,他们崇尚“自然”,认为“自然”是自然而然的整体,名教是人为的,破坏了自然和谐。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皆激烈批判名教思想,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三、元康时期(290年前后),以裴頠、郭象为代表。裴頠的《崇有论》,郭象的《庄子注》皆由“贵无”转而为“崇有”。他们认为“物自生”即是“天然无为”,“尊卑上下之序”也就合乎“天理自然”,因而“有”等同于“无”,名教也出自自然。裴頠、郭象重新肯定了名教的作用。实际上,裴、郭“崇有”之说仍在玄学系统之内,只是由扬弃儒学转向融通儒学。可见,玄学从何晏、王弼的“贵无论”,到裴頠、郭象的“崇有论”,经历了否定之否定,最终抛弃了“名教”庸俗的内容,把“自然”与“名教”统一起来,给当时的思想界带来了一股新的气息。

及至东晋,玄学演变为江左玄学。江左玄学以张湛为代表,他的《列子注》与王弼《老子注》、郭象《庄子注》同为玄学三大支柱之一。张湛综合“崇有”“贵无”思想,提出“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认为人生短暂无常,主张人生于世当废弃礼法,“肆情任性”,及时行乐。他的《列子注》实际上是魏晋玄学的终结者。

“自然”与“名教”之辩,并非只是清谈,其争辩的背后是玄学与经学残酷的政治斗争,因而充满着阴谋与血腥。嵇康是曹魏的中散大夫,因为不与擅权者合作,遭钟会构陷而被司马昭处死,其罪名便是否定“名教”:“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阮籍任步兵校尉,尽管他远离政治,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但维护“名教”的何曾见阮籍不合作,便劝司马昭杀阮籍,构陷的罪名也是“纵情背礼败俗”,阮籍也险些被杀。刘伶在《酒德颂》中描述两者之间的矛盾:“贵介公子,缙绅处士……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可见两者虽是思想的对立,表现出来的却是迫害与反迫害的斗争。

不过,由于时代浪潮的冲击,经学在当时毕竟处于分崩离析状态,“名教”实际上不复是原先的“名教”,本身已经发生严重变质。例如儒家以忠孝为本,魏晋之时忠与孝不再并提,两者被分裂开来,当权者倡导“孝”而轻言“忠”。对于这个现象,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一针见血指出:“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足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正是“名教”的衰落,才造就了玄学的产生。玄学在同儒学的矛盾中发展起来,最终形成一门独立的学说,成为道家学说衍生的一支新学派。

据南齐陆澄《与王俭书》记载:“元嘉(439年)建学之始,(郑)玄、(王)弼两立。逮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玄)置王(弼),意在贵玄(学),事成败儒。”(《南齐书·陆澄传》)郑玄是东汉末期的经学大师,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学,创立“郑学”,两汉经学因之进入“统一时代”。元嘉期间,朝廷设立玄学馆,将玄学列入官学。这说明到了南北朝时期,何晏、王弼等创始的玄学,已经取代了郑玄的经学。

魏晋玄学的社会影响,包括立言与行事两个方面。在立言上,玄学家尚谈老庄,深入探讨玄理,以求“文”的自觉;在行事上,玄学家则执自然之道,冲破名教对人性的束缚,体现于“人”的复苏。后者尤以庄子的人生哲学影响为最,《竹林七贤论》云:名士们“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1]。因此玄学家放纵个性,将不拘礼法、率直任诞、清俊通脱视作一种人生境界,将饮酒、服药、清谈、纵情山水和华丽词章作为崇尚的生活方式,所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赠秀才入军》),一时成为社会的风气,人们称之“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