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有无相生

第三节 有无相生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老子揭示的宇宙规律。宇宙之“道”就是“有无相生”,万物是在不断的“有”与“无”的转化运动中形成的。

“有无相生”也是艺术的一条基本原则。如果将独立的艺术作品喻作一个小宇宙,那么作品结构中就存在“有”与“无”两类意象,意象也在“有”与“无”的转化中形成与完善。只是艺术属于第二自然,因而在转化的起点上与第一自然不同。在第一自然中,宇宙万物是“有”生于“无”,艺术作品恰好相反,是“无”生于“有”。艺术家首先要建构“意象”之“有”,“有”为实像,然后再由“有”生出“无”的虚像。这种“有无相生”、虚实相间的艺术现象,艺术理论称之为“空白”。

“空白”在艺术创作中具有两大功能:一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艺术作品受篇幅影响,时空总是有限的,艺术家不可能将景物写全写完。而且有一些景物是难以状写的,因而用“空白”来表现,能取得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这“空白”是“无”类意象,是留给读者的一个想象空间,由读者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与艺术修养,通过联想将储存的印象转化为“有”类意象。一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成功的艺术作品里总是具有丰富深远的意味容量,这些意味不仅潜在于意象之中,更在意象组合的结构之中,尤其是在结构的“空白”之中。“空白”是意味模糊的集结区。“空白”是“无”,是言之不尽的无限,也是羚羊挂角的虚无,须读者自行从“空白”处去体验,并在体验中去领悟。

艺术空白,最常见的是完形性的空白。现代心理学有一个完形原理。这个原理指出人在审美中会产生一种自然的“完形压强”,即当人在知觉一个不规则、不完满的形状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按照一定的形式,自动地补足或“完结”形状,进而组织成一个完整的连续的有意义的整体。中国传统艺术正是运用这个原理,借“空白”的方式,“无中生有”,让人们通过虚拟方式进行完形。

关于这类空白,清代方熏在《山静居论画》中作过一段具体的论述:“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风雨归舟图》既无画风之形,又无画雨之丝,为什么方熏说“雨在画处”?因为“迎风堤柳数条”显出了风形,“孤舟蓑笠”透出了雨意;然而画中确实没有画风雨,所以说“又在无画处”。这“画处”就是实像,“无画处”就是虚像,虚像即艺术“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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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画中的空白

在中国的山水画中,这类“空白”是最常用的,因为它有一种神奇的表现功能。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欲使山高,就在山腰里留些烟霞空白,便能显其高;欲使水远,就在流水处留些空白,让水流时断时续,便能显其远。尤其远景,更是要留一片“空白”,来拓展山水无限的空间,从中含蕴景外之景。显然,在传统山水画里,空白是作品最为空灵的部分,它是一个容纳“无限”的想象空间,由一绿芽而绘春光如海,由一叶残荷而写秋意渐浓,由一利爪而显云海神龙,由一片云霞而呈天宇空阔。因而空白虽是“无”,却是一个充满生命万象的空间。

中国传统艺术,几乎都离不开这类空白。比如传统戏曲,最常用的艺术方式是虚拟,以桨代船,以鞭代马,以动作呈示开门、关门、上楼、下楼,以及跋山涉水,等等。虚拟就是略形显景,由观众自行去完形生活画面,因而也是一种“空白”艺术。例如川剧《秋江》里要出现舟和江河,舞台上无法表现,于是通过老艄公手执桨的动作与陈妙常的动作配合,以及他们两人的神态变化,让观众觉得他们在水上行舟,人站在动荡的小船之上。又如戏曲中最难表现的是黑暗,因为舞台上黑暗无光,观众就无法观赏戏曲表现。然而,中国戏曲却可以在强光下表现黑暗。例如京剧《三岔口》里,刘利华与任堂惠的打斗就发生在漆黑的暗夜里,舞台上虽然灯光明亮,但是通过他们摸黑砍杀的各种虚拟动作,让观众感觉他们是在暗夜里打斗。

古典诗歌中完形性的“空白”现象更为突出。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中写的景物有“黄鹤楼”“烟花”“孤帆远影”“碧空”“长江”,这些景物虽然是一种“有”,不过就空间形状而言,皆是“无”,须读者凭自己的见闻去做联想和想象,来填补“无”的空白,完成心目中的画面。诸如:黄鹤楼横空耸立的雄姿,楼内的诗文墨迹,楼际凭栏观景的游客,无边葱绿的田野,氤氲的树丛花草,蓝天与白云,蜿蜒曲折浩荡而去的长江,波澜起伏的江水,等等;甚至还有诗歌中未写的却相关联的一些景物,比如远处连绵的青山及其水中的倒影,沿岸的繁华市井与行人,等等。毫无疑问,诗歌里的“有无相生”,就完形的时空而言,应该说比视觉艺术更为空阔浩茫,难以达估。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

此外,还有一类空白,它与完形性的空白有所不同,它含蕴的不是“形”而是“神”,因此称之为领悟性的空白。清代袁枚曾评鉴过:“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他说的“空”,是“象外之旨”,即艺术的神韵。神韵指的是作品的情理、气韵,它由“象”而生,又是“象”外的意味。翁方纲在《神韵论》中阐述:“……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堕入空寂之谓也……然则神韵者是乃所以君形者也。”神韵由“形”而生,又飘逸于“形”之外。

试读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小令的前四句展示的是十种互不联系的意象,它们之间没有联系词,不存在因果等关系,它们各自独立,自成一体。读者通过空间完形,将这些意象构成了一幅凄凉、萧瑟的深秋晚景图。最后一句写出深秋晚景图中一个骑着瘦马,迎着西风,远离家乡,羁旅天涯的旅人。作品以旅人意象为中心,贯穿全令的气脉、义脉,将所有意象有机地形成整体意境。这首小令意象虽然简约,而神韵却从境中盎然溢出,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赞之为“纯是天籁”。

那么,意境中的神韵由何而生呢?迄今为止,评述者多将深秋晚景图的意象分为两类:前三句九个意象是静态,“点染出一幅凄凉、萧瑟的深秋景象”。“夕阳西下”是动态,给静穆的秋景以“活气”,进一步渲染了色调已经非常凄冷苍凉的暮色。若是这么品味,构成“秋景”的所有意象皆成为一种色调。其实这首小令表现“秋景”之妙处,恰恰不在单色,而在“复调”。作品中由两组色彩的意象组成:一组是“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这组意象是凄苦的冷调,大家已有深入品赏,无须再言。另一组是“小桥流水人家”。这组意象与前一组意象显然不同,它洋溢的是温馨的暖调。这组意象呈现的景象是:小桥下流水潺潺,小桥边是有着数家农舍的村庄,傍晚时刻,村人回家,各家的炊烟袅袅而起,整个画面透示着浓浓的“家”的温暖气息。正是因为小令中设置了一暖一冷、一动一静的意象,使画面出现一阴一阳对立的“天籁”,由此产生“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综合效应。小令的“秋思”因此而变得空灵,意味因此而产生巨大张力而无限衍生:是悲秋之恨还是羁旅之苦?是人生坎坷之感还是生存困厄之叹?是大志未遂之忧还是前途莫测之愁?是不如归去之情还是继续追求之志?是任由命运去漂泊还是上下探索去流浪?[11]可以说,小令呈现的是领悟性的空白,给人的体验复杂交错,虽在经验之中,却难以陈述;萌生的情绪也瞬间变化,虽无法追踪寻觅,却又经久不散。这等“秋思”,真的是羚羊挂角,镜花水月,可妙悟而难尽言。

中国的书法艺术之神韵,也出自领悟性的空白。众所周知,书法的意味来自运笔,运笔的刚柔、急缓、轻重、藏露皆体现情感的节奏;来自用墨,墨色的浓淡、枯润体现人的神采与情趣;也来自字的结构,明代祝枝山说:“情之喜怒哀乐,各有分数: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舒敛险丽,亦有深浅,变化无穷。”[12]然而,就神韵而言,往往来自整体的布局。书坛上有一则逸事,说清代书法家何绍基誉满天下,有一位同行不服气,时时与何比高下。一天,有个朋友问何绍基,你与那位同行的书法比较,究竟谁写得好?何绍基回答:他写的每一个字都不坏,可惜未能成篇;仆虽写得不好,却能写一行字、一幅字。何绍基说的就是书法艺术高妙处不只是一个个字的美,更在一幅字的空灵结构及其洋溢的神韵。

书法是个点画的线性运动,是个连续的过程,积画成字,积字成行,积行成篇。唐代张怀瓘《书断》称:“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全篇是一个血脉相连的有生命的整体。因而在点画的线性运动中,一定要善于全篇的布局,如邓石如先生所说:“计白当黑,无笔墨处也是妙境呀。”书法艺术,落墨处为“黑”,着眼处却在“白”,全篇“黑”“白”纵横、开合,和谐相间,有无相生,才能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作品才会有一种“气韵”。

艺术中的领悟性空白,从理论上说,就是系统论所揭示的“整体性”的结构效应。艺术作品由若干意象建构而成,各个意象固有各自意味,一旦它们形成有机的整体,那么“整体大于它的各部分的总和”。艺术作品的意味除了来自各个意象,还产生于意象的结构之中。领悟性空白属于一种结构性的艺术效应。关于领悟性空白现象,古人对此已经有所论述。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

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

为什么司空曙的诗句为优?因为韦苏州、白乐天的诗句用“将老”“已秋”“树初”“人欲”比拟,意味是确定的,而司空曙的诗句却将两组不同的意象并列组合,于是在两个画面之外产生了第三种意味——结构性意味。这种结构性的意味由“象”而生,却在“象”之外,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空灵流动,它犹如佛祖“拈花微笑”一样,神逸言外。

上述两种空白本是一体,是一体的两面:“形”与“神”。两者不可分割,相互转化,“完形性空白”在不同画面“完形”中会造成不同的意味,而“领悟性空白”因不同意味的领悟又会导致不一样的画面“完形”。鲁迅论述《红楼梦》时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3]同一部作品为什么读者会悟出不同的意味?这是因为读者从不同的视角对作品进行“完形”的结果;反过来说,也正因为“完形”的殊异,才会产生不同的命意。


[1]陈继儒:《小窗幽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57页。

[2]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16页。

[3]〔美〕苏珊·朗格著、滕守尧等译:《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3页。

[4]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

[5]王朝闻:《审美谈》,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29页。

[6]李永翘编:《张大千画语录》,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293页。

[7]李永翘编:《张大千画语录》,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67页。

[8]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5页。

[9]李永翘编:《张大千画语录》,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页。

[10]伍蠡甫:《中国画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页。

[11]漂泊与流浪在形态上相同,但性质不同。漂泊,意味着旅行主体是被动离走;流浪,旅行主体则是主动追求。见陈涛:《论旅游文化形态》,《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0年第9期。

[12]杨辛、谢孟主编:《艺术赏析概要》,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78页。

[13]鲁迅:《〈绛洞花主〉小引》,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笫543页。